2010年6月28日星期一

[脈動的城]


傍晚的時候總是下雨,看過很多沒結尾的電影都出現在這樣的鐘點,不記得名字,但能聞到同樣的浮躁蔫味,或者石膏色的左右巨壁同樣木訥。傘子太多,每個人都躲在那個小小的空間內,沒看見沿路的鵝黃街燈打在稍稍左斜的雨絲上,那聲音同時散落許多傘子,又被濺起像水一樣累極掉下,濕在他們留不下的重重灰影,反覆踐踏得那麼亂。我要穿過他們,每天都不能在時間內消隱,要跑過琳瑯的霓虹街區,感受夢幻般閃過的大車小車,如狼籍殘紅。


天空太低,常常能感到它在頭上的重量,但又被撐得很開,不在我能觸摸的近處。它疏離我、對付我,它不值得留意,所有問題都不在上面,我們望著它的時候,感到它很低或很高,是因為我們給了它重量、願景諸類感情附物。我數不起來這是第幾天看到天上有星了,我不肯定它是星,或者是飛機亮起的警示燈,覺得它很近,就像樓上掛在破牆外的玻璃瓶,有些碎光。一顆大的雨水撥到眼睛上,用力貶了一下眼,生澀地看見那裡根本沒有甚麼星。我被後面的人推了一下,碰到前面那位女士的後腳跟,左右都是持傘的人,我被遮在裡面,跟著移動,就又看見那個跛足的乞討者。


他知道雨是甚麼,它使錯身的人更像在冷視他;他知道晴朗天空下的男女夾著尾巴耳語,刺痛了吃力的倚靠。他藏起消失的左腳,兩根手杖在地上穩穩拄著,對著亞皆老街潮水般的繁花錦簇,耷拉著頭,不知在想甚麼事。雨在外面胡亂飛灑,洗著光影流螢和煙霞;每個晴朗的傍晚都看不清楚有多晴朗,視線之間有一層距離不能卸除,這和詩意無關,陰晴的轉移更動不了這層喧嘩。地盤發出蒼老的呼吸聲,一輛密斗車堵在過道緩緩駛進地盤入口,許多傘子互相撞擊,水點弄濕了我的肩。每天我要從地盤的出入口經過,在人群中擠塞著趕過去,幾乎是習以為常,向著同一個方向從不跑偏,身邊物事從不新鮮,非常惰性。


這條街,我常常走,傍晚的疲態使它軟軟向我壓來,一走在上面就感到它的重量非常金屬。因為今天下雨,人又多,好不容易過了黑布街,山崎麪包外的那個婆婆還是照舊站在街口,在放滿水果的手推車上蓋一張透明膠塊,雨還是落在上面,像水浸著水果。她很老了,一張臉從來沒有笑容,她甚至沒有吆喝或兜售自己的水果,人們給了她錢買幾個橙,她也沒說話,空白地望著往來的人。前面就是高架的旺角東站,車軌隆隆游過有雨的天空。沒有甚麼需要刻意記下,當處身在這樣一個環境,被記憶的只是你,像那樣的天空你知道不會有星,你只是在經過一個乞討者和賣水果的老婆婆之後,然後就會遇到火車軌下賣栗子的販夫和木凳上的憂鬱老人,同樣被他們記住,你變成他們的路人,他們變成你的過客。


我總是走過,不會停下來想一想自己所處,雨彷彿從來就是這個樣子下著,我覺察到它的時候,它不會下成另一個樣子嗎?我是說,這場雨在一個沒有更動過的地方存在了多久並不是記憶出來的,那些人把傘子撐得高高,雨還是打進去。每天在這裡來來回回,與同樣的人遇見。


今天我沒有趕過這個城市,同樣的街道慢了下來,對面先達廣場的廣告燈映照著一場慢慢進行的雨。慢得能分辨出噪音的層次:大車或小車,吆喝聲或腳步聲,灰暗或艷紅的聲音,鋪排著整個濕透的黃昏。轉過紅綠燈,公寓樓下的熟食店外面,三兩個外國人咬著咖哩章魚頭,圍著「二樓浴足」的燈箱,看公寓的齷齪梯間一張性感女人的圖像。走不遠就會看見理髮鋪的宣傳橫幅拼錯一個英文字,招紙貼滿捲閳的待租鋪位永遠是丟著的,斑馬線隔外的露天廣告螢幕卻不斷閃動。很多人都不會留意這些,如果我趕過去就不會覺得那個拼錯的英文字礙眼,不會對永遠丟著的待租鋪位有甚麼猜想,不會想到廣告螢幕在兜售的是整個城市的靈魂,還是它一下一下脈動的心跳。天氣不好的日子,經過熟悉的地方顯得更加孤獨,四周紛紛擾擾,五光十色,很容易就迷失在裡面,會以為是自己不斷落後,落後在天氣不好的日子裡,將自己延長下去。


傍晚的時候總是下雨,像在這裡已待了很久,使我以為這種感覺是不真實的,雨不時懨懨地下,更顯得有些恍惚。但這種「很久的感覺」從我身邊並不見得是因精神木然而出現的虛浮感,許多人擠擁著,引著頸項向著同一個方向,這種一致性令人有種特別的感覺,像站在高處看著一大群隻螞蟻,看著牠們規律地往同一個方向進發,視覺上的整齊竟讓人有種不自然的感覺,慢慢因習慣了這個雰圍,最後自己也調和到其中,又覺得極為自然。


雨慢慢下得大了,我不得不加快腳步,擠進他們之中,把整個城市忘記在身後。


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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