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1日星期四

特朗斯特羅默的琴

        
                   ──在浸會大學圖書館讀特朗斯特羅默



午後,畫成斜線的天空
延伸到書頁上
一塊含煙的遠山駛入,針尖和腴辭落下
沉默修改了語言。我寫了很長一段
母語的煤煙

以風,月亮,橋,以婉約的中文
修改了無邊界的北歐之陽;
以荒謬的月光,延伸到朦朧詩中的房屋、
舊軌,一塊沉於英泥之下的空地
停著玻璃造的鋼琴廠。

我抓緊欄杆,
五個字符的詩開始彈奏
切削著玻璃屋,我抓緊書的褶邊
午後,巨輪般轉動的太陽需要迫降
燒著了浸會大學的樹和屋頂
一直向夢見的課室或游泳池蔓延
有人睡在自己的夢裏,過了漫長的一天
琴音大作,環形地下室
被冷氣封鎖,世界變成了另一種方言
光變成了彈簧。我跟植物說:

生活是一個不幸的婚姻。
玻璃是一個悖論。兩個毫不相關的世界
就這樣,被覆於
圖書館的內外,外面
一群野禽堅持到黑暗最後
像美麗的殘渣,像失語的錨從天空拋下 
像一支輓歌,那是我想像的一支歌。
熱浪正在那邊滾動,太陽重新吐出
大地的疤痕,書本上的單行
疏而不漏,牠們準備起飛
而石頭落下,詞語遠赴一場宴饗

特朗斯特羅默就坐在禮拜堂
鋼琴,左手,一頁的一頁的
鶇鳥/黑鸝/雲雀/松雞/鷹鷲
或其他鳴禽
拍翅而起,對野蠻採取密集的進攻
置身於這個忘了所處的時代
詩選中,社會、人際與群鳥一起
穿越了密林中的暴雨
與飛揚的琴鍵一樣
也與被慾望撃沉的巨艦一樣
到森林的暗室降落。群鳥完成了豪壯的掃描
停在書架上,在詩的間距之間
被逾期罰款的郵戳所傷
一個破音
砸在翅膀上

我跟植物說:
以慾望作為營養的城市風景
那是一個佈滿巨石的國家
這是海,那是生活改寫不了的庸常
是特朗斯特羅默戛然而止的
降C大調,游走的快板──
這是一張繚亂的曲線圖
當我回到特定的悲觀,那卻是
纖細的雨,遠處的房子,含煙的遠山
受難的一臺縫紉機
一架強大的噴射引擎
一段暗流,還必須要有一個隊列
像一個風箏,一行月光
藏在單行本上,一把火燒盡嚴肅的分界
更像保守的極簡主義
只有一個火車站,一面牆
夜幕的基調在牆上,像一支不銹鋼的管弦樂隊
我把一則短訊寫作時間的城垛
發射到月球,一句域外之詩
一架飛船。當書缺頁以後
我無法返回這幾行距離的錯失
懸崖,成了一個與我無關的國家
一些東西於是失去;我進入這個國家
一些寧靜回來
失去的東西,都是必須放棄的一些舊東西
音樂響起,陽光同樣是憂傷的
那是海不能治癒的語言障礙

但特朗斯特羅默的琴並沒有回來
正以燃燒的速度
掉入壁畫中
波光粼粼的水邊
落入歷史的湖
像激進與反動的盔甲

2015.6.15. 

刊〈衛生紙+32‧詩壇崩壞〉(201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