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29日星期三

〈 珍寶海鮮舫 I 〉

 
它的身體早已朽壞
海面上,燈火剛剛泛紅
一千個燦爛的煙頭從水底
刺向它,夜色的倒勾也埋進
它的皮膚和胸骨,驀然發現
它早已不在。

若渡海過於艱深
倒不如於眾目睽睽下自沉。
煽情的煙霞游弋於
那鏤冰雕朽的軀體
我們不如從那裏
一躍而下?用盡力氣
躍上船頭,在它身上刻下
沉默的告別語
彷彿這樣就能跟自己作別
就能回到對面那些
聲色 那些璀璨

或者你願意把煙火送給烈焰
將光景置之四散形骸
在斷桅處,憑欄
那一瞥的繁華
我們伸出整整齊齊的脖子眺望,只望見
海霧的深淵,而你仍在──
或者勞損經日
或者委頓有時
你以「歡迎光臨」對之
──你仍在 

而你早已不在。
風吹在我們扁平的額頭
如是渡海,如是如是
我能安之若固?
它不會從水底鑽出
我們只會一起垂垂老去
過眼即忘的煙火
燒出孤獨的勝利
過眼萬念成了灰
沒有落帆,沒有停舫 

沒有煙與雲 

2022.6.17. 
 

【腳註一】六月十四日。我看見教室窗外有輪船蹣跚駛離渡口,定眼再看,卻是珍寶海鮮舫,一直以來,它似乎是不動的,而此刻它正被拖離香港仔避風塘,我被那一刻的畫面所震撼。學生與我一起向外張望,窗外那艘沒有動力的畫舫,它的疲倦我無法形容,它似乎早已不在這裏了,我們早已無法喚醒它。我們彷彿成了它的示眾,躲在某個可以向外張望的洞口,旁觀自己的失落。這一天,我親眼目睹一個無力的東西或一個意象,硬生生從海面上剝離,這多少使人感懷。 

【腳註二】六月十七日。〈珍寶海鮮舫I〉寫成後,II和III未及完成,至六月二十日,驚悉珍寶海鮮舫於西沙群島海域翻沉,髒身無烏有之鄉,這消息再次震撼我。
2022.6.17.


 



2021年8月4日星期三

《晚冬》後記

 


b的後事
 
    2016年8月21日,是我的貓──b的火化日,b在我踏入30歲前的一個星期死了,那年牠18歲。那天天陰,我們在觀塘一幢工廠大廈的寵物火葬場中將牠火化,牠是多麼的乾涸,彷彿杯麫中的脫水蔬菜,我有一種感覺是在與自己成長的晚期作別,29歲,一個人,我看看自己,彷彿那是一場給成長的葬禮,我傷心得不能言語。《狼狽》中我甚少寫b,這只是因為我不擅於給別人寫字,《晚冬》中,我更沒有一詩是寫b的,我只在〈家宴〉中提到牠,但我寫過野禽、野蜂、野豬、飛蝨這些不被馴化的生物,b曾被我馴化過嗎?馴化,我對此愈來愈感興趣,生活乃至工作,我也有被馴化過嗎?然而b已經死了快五年了,如今我34歲,牠將一直在我以後的人生缺席,牠不會給我一個答案。這一年我看看自己,看看身邊世事,彷彿仍然沒走出牠的葬禮,我的成長卻與我作別好久了。
 
狼狽後
 
    對我來說,《狼狽》是一本充滿缺憾的作品,因為它幾乎沒有完成某種完整意念,有些部分到了《晚冬》才真正完成了。如今,我已經接近沒有單篇創作的概念了,我常常是先想到了整體,我對一個想表達的東西愈來愈沉著到整體,「整體」有一種令人著迷的結構,有時候是依據一個很早之前已形成的意念去表達一種想法,比如我在寫完〈家宴〉之後,我覺得已經把這個主題寫完了,寫盡了,它不能再有更多的「完整」。再舉例來說,我尤其感興趣的是《狼狽》中那隻噴火的龍蜥(《狼狽》,頁九十),牠在我的腦海中是沒有具體形象的,「去比利時結婚」後,牠至今仍在飛行的途上,在進行自己未完成的旅程;我早已打算給牠寫個專輯,這是後來我再寫〈龍蜥的旅居生活〉的原因,也曾想在《晚冬》中給牠安排一輯,只是仍沒有動力去把它完成──這部分的思考及實踐,我全然放進了「十二篇範文」的重寫上去,我是一整個地參與著的。
 
    如果和《狼狽》相較,《晚冬》的成書過程顯得更狼狽,也因此我更喜歡它,因為我已經寫得非常少了,其中有一段時間我幾乎都沒在寫作,我讀了很多不同的東西,也做了很多不一樣的事,包括攝影、對馴化了的可悲生物產生了好奇、同情人類孤獨的飛行器、「重讀」一些耳熟能詳但從來沒有認真讀過的部分(例如脂硯齋的評)、對金融及股票市場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我甚至完全沉迷到慢讀的狂熱之中,一再以語音輸入的形式一字一句把喜歡的書(其中很多與文學無關)整本朗讀成文字檔案。
 
    這些無所事事或不務正業,反過來影響了我的思考、我的寫作,也參與了我的書寫。我知道,《晚冬》成書後,應該有一段更長的時間我不會再有出版詩集的打算,我的正職是一名中學教師,教學既是我所熱愛的事,也是令我幾乎沒有餘暇書寫的主因,矛盾的是,我需要這種分身不暇的狀態來參與思考和書寫,因為我是一個無法在閒暇之中書寫的人,長假期不能給我更多書寫的時間,那些時間我統統拿去做了很多別的事(如前述),或於無盡的批改中花開荼蘼,由是,這本詩集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我教學的間隙寫成的,我很珍惜這些「間隙」,我以為我很多重要的作品都是在這個狀態之中寫成的,例如〈家宴〉和十二篇範文的重寫。      
 
晚冬前
 
    2021年的當刻,我又把這十二篇範文講授了一遍,而世事多變,往往來不及停駐便已出發,歷久常新的經典,如何與範文體作別?大同小異的生涯,又經歷著同樣的起起落落,一如範文體,有它的表、論、說、記。《晚冬》中,「十二篇範文」的重寫幾乎耗去了我所有心神,這是《狼狽》所沒有的經驗。「重寫」是一個很有趣的想法,因為它能夠在時代中繼續流動,它並不只是一個文本,而是一個有機體,是有依據的書寫。那是一個在2016年左右便開始蘊釀著的想法,一直到潮湧一般的2019年我才動筆,直到《晚冬》付梓前才完成五組,合共十五首詩,我從來沒有如此完整地去表達一個想法。遺憾的是最後一組〈涉之章〉並沒有收入書中,只因為到付梓前仍然無法令我感到滿意。
 
    動筆不久,《字花》「重寫本土」欄目邀我重寫一篇香港文學作品,我寫了〈有時有時〉,重寫梁秉鈞的〈中午在鰂魚涌〉。那時我在荃灣教書,每天都會經過眾安街的天橋,有時候我沿著天橋就一直走到了荃灣西,有時就登上船向馬灣駛去,我就這樣懸於一種不著地的狀態,思考著種種日常。
 
    身為教師,我的日常工作使我必須完全掌握全部範文的各方面,我幾乎可以倒背如流的這些範文,我幾乎每天都能在它們之中變化出測考題目(並提供參考答案),為那些生活在人生絕境的古人,比如出儒而入佛道的蘇軾,比如扶搖直上而直插谷底的柳宗元,比如那些打恭作揖的志士仁人及他們的朋友,為他們自己的焦慮和困境尋找「傷心的替代品」,我提供一個只有對錯的參考答案──給我的學生,我也提供另一個沒有對錯的回應──有趣的是,他們所經歷過的人生,我也有,我的時空也有。
 
再謝
 
    《晚冬》出版計劃是在2017年開始成形的,轉眼又過了三年,輾轉到了今年才推出,離《狼狽》出版已近七年,對我來說,未必不是好事,事實上,我真的愈寫愈少了。《晚冬》的幕後依然是《狼狽》的團隊,在成書的過程中徐振告知麥穗將要結業,《晚冬》改為他新近成立的電光石火繼續出版,徐振是一位盡心盡力的出版人,他對我的很多意念都給予很大的支持,讓整個出版流程相當暢順。Dido為《晚冬》作序,她對我大部分的作品都進行過謹慎的通讀,並且往往能在我比較向內挖掘的書寫中,找到通向文本的路向。何梓慶是一位年輕學者,他笑言自己「主修籃球和詩歌」,在詩歌上,我們有著對語言共同的執迷。還要特別謝謝Yolanda為《晚冬》校對。
 
    最後,我想把這本詩集送給我的未婚妻JB,她對我這些所思所想的餘燼,帶有最大的包容,她一一問及詩中迂迴的幽秘,通過誦讀跨越處處關限。
 

2021年7月29日星期四

《當我們讀詩的時候我們在讀的是甚麼?》


我一向很少再翻閱一本我沒有發售的詩集,就是《當我們讀詩的時候我們在讀的是甚麼?》,有朋友問我會不會「復刻」正式出版此書?對於少作,我多有不忍。詩集的題目調侃了Raymond Carver的名著,整本集子都在問這個問題:詩是甚麼?我寫這些文字是詩嗎?我為甚麼熱衷於寫這些文字?集子中的詩,都是我在2009年及2010年之間寫成的,那是我創作力最旺盛的大學時期,直至現在我都不能再重返那種寫作的自由和歡愉,如今更多的,反而是沉重和鬱悶,已陷入一個近乎可以完全不寫的狀態。從17歲算起,寫詩至今,已經快二十年了,重讀舊作,多有唏噓,只引一首主題詩 (全詩三節,其中兩節曾於台灣《自由副刊》發表):


〈當我們讀詩的時候我們在讀的是甚麼?〉

1

你不會知道我
看一場無所適從的球賽後
不用想像就能抵達
死亡的主題像一個真正的山丘
有粉紅色的狼
一匹牠的亂七八糟怎樣填滿
怎樣倒塌 怎樣踢一顆
球上圓圓的世界
不能知道我一向單純如生死
去除肋骨肺就孤獨
愛情一樣的孤獨肥胖得
像無法對齊的肺
,毒品了整個迷幻的存活
同一個人是怎樣相對
怎樣欣賞死亡的球技的呢

2

蚊子 蚊子和蚊子
我怎麼去相信一隻蚊子最終
要經歷我的故事
政治過的血液流了
不帶血的旅行就暈眩
在餓的時候背誦宣言來充饑可以嗎
可以背誦整隻蚊子
的生命來交換歪側的
唇齒相依嗎
就去跳舞,和狐狸一樣講講道理
紅色和紅色,鮮豔陪伴鮮豔
一株灰燼的花不會沒有理由

3

我寫不過你就反過來寫你
你寫我的名字在你的名字之上
我的名字擦不掉你的名字
你任意送我一隻牛角
我故意送你一條尾巴
你唱我種出來的歌
我吃你不要的月亮
你寫不過我就倒過來寫我
我寫你的憂鬱在我的憂鬱之上
你的憂鬱填不滿我的憂鬱
我冷酷地拔走你的尾巴
你冷淡地摘下我的牛角
我聽你挖走的祕密
你咬我留下的曲奇

2010.6.26.

2021年4月29日星期四

〈宴遊記〉

















1.未始遊
 
我忘了那次少年遊後
為甚麼要傷心良久
攀不過的山嶺沒有消失
去赴別人的宴會,我們吸著燒過的空氣
狐疑的鐘聲,洞穿了眾人的耳蝸
分開了我們
 
每一次被夕陽窺伺的時候
我的朋友便說:
一個人為甚麼要去旅行呢?
是的,一個人為甚麼要去理解那些
旋轉的路徑呢?
 
在這裏,我們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進入某種勻不開的色調
像那些人
有凹凸的脊骨
我彷彿已經
帶著難耐的疲倦
已經彎曲成一些
崎嶇的東西
像某種沉甸甸的喻體
就像某種
沉甸甸的喻體
 
我帶來了枯花和卷心菜。
一些水果和蔬菜,切成塊狀
擺放在石上
我們在充滿矛盾的地方
等待夜宴
 
 
2. 少年遊
 
春行如秋,晝行如夜
連一些內斂的植物,也於風中折了腰
剖開果子,它的核心早就破裂
一道紋飾如捻子延伸很遠
我們的旅行,勞形怵心
一步一步接近餘悸
不像你進士及第後
躊躇滿志,貞元二十一年
你也33歲了
升任禮部員外郎──這一年
登上城市的山
突然害怕從此僅能區分
山的貧瘠和孤獨的嶙峋
我紋了蟹的舌頭悄悄躲進了
少年的森林,初月、石灰岩,憑空而至
我僅僅得到一點膚淺的夜色
停在峭壁的枯木上
我逆著一排鐵雲
施施而行,漫漫而遊
 
我如你一般張望,回到少年遊
意氣風發,在疫症的天空下吐氣
吸入它的甜味
在佈滿凹痕的石上野宴
從山嶺到高速公路
從醫院的植物到夜景的仿製品
都是充滿技藝的張揚
然而少年遊早已完結
我只以脖子的長度探勘
晚陽的內在,我們旋轉的心情
多多少少是荒僻的
被暗黃的色調納入夜的編制
蕩來蕩去之中
狐疑的鐘聲又再敲響
一個困境便形成了
 
3. 始遊
 
元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你登上孤峰俯視一場
中年的風暴,你一人
站在法華寺西亭
終於想通了「遊」的意義
從人生的高峰俯視瀟水淙淙
正如淹沒你的低潮,均已不再聽得見
我仍然在少年遊中闖蕩
攀山涉水,此刻,我忘了回顧
少年的山峰,那裏面
一草一木,一花一果
都是我,一個大而無當的世界
我成了它。這與人何干?與己何干?
這與不辭艱辛的跋涉何干?
我為解決不了的難題所誤
與疲倦、恐懼一起彎曲
彎成任何崎嶇的路徑
 
一個人為甚麼要成為一個世界呢?
是的,一個人為甚麼要從自誤的角度
欣賞山水呢?如同此刻,餚核既盡,
光亮終於到底,這一帶山水
可有另外的津渡可覓?
體制中萬物的懸空
是那些遠洋貨輪麼?是波浪麼?
我望見孤立的樹被燈飾所纏
它的璀璨是特殊的
遠望港島和九龍
雲霧中不斷縮小的建築
在風和日麗的時候,這幾乎是一面
城市優秀的鋸面
我們到處張望
 
我們如果是韌性的
我們都會在別人面前
死一次,在削尖的鉛筆中
學會思念一點,青雘之間
冥冥的礦物質
關於山與海與雲
 
我們就在那裏展開一場
險象環生的郊遊──我們就在那裏
展開一場自在自得的郊遊


2020.01-02.



庚子晚春五月六日,從西高山蜿蜒而上,不一會就來到峰頂,極目遠眺,左面是薄扶林水塘,右面是九龍,隔著中間一片維多利亞港,兩岸近得觸手可。陰霾不開的時候,沒有甚麼風景可看,雲像一片玄鐵,蓋於頂上,古人登山,漫漫而遊,恆惴慄,這片土地,亦如是觀。


 


2021年3月13日星期六

〈假於物〉

 
如何以使用木器的手
撫摸靜寂?你拿出一把琴,它充滿釉色的琴腔中
早已空無一物,那會不會正是靜寂的所在?
我從木器中學習
做人的道理,變成琴腔,變成車輪屈身成弧,
去一個遠方(使用銼刀的道理
不也一樣?成為鋒刃
像修習一個技藝,在梓、匠、
輪、輿之間頻頻轉換,將遠方刻在一個
不存在的所在,但我不成為
木器本身,而成為一把琴
凹進去的部分,成為絃線上的張力,
而不成為朽木,成為音符與音符之間
充滿化學元素的曖昧)那沒有生命的木器
不過是植物的屍骨,此刻是琴腔──我變而為
靜寂,變而為紫檀或樺樹的椅子,
再變而為懸於絕處的梓棺,或變而為
鶴骨松姿的君子等等等等。
這些那些沒有生命的器物
木直中繩,其曲中規
都等待著被我假借 

要如何以使用木器的手
撫摸銼刀?我好好學習
拉絃或拉弓的姿式,我時時自省直到突破
閾限或門檻,致千里,絕江河
我們身上那些屈曲的假借義
包含了一刻的善與德,
我們一閃念就是
君子,一閃念就是木匠,
我以演奏家的身手拉絃或拉弓
(那些音樂,那些語言
那些靜寂的所在) 

我從道理中學習不成為一個沒有用的人,
「沒有用」「有用」,噢──這些物化的字眼
這些分類法,於是我成為木藝師的銼刀
或榫頭或卯眼,我隨物賦形,
我假借它們的身體
像已成大器,我假借它們的鋒利
削觚為圓,我學習樹蔭,
可以管理和收納一點陰暗
我也學習肱骨和股骨,變成一些
過於堅硬的事物,我相信堅不可摧
我相信牢不可破,我成為了它們
我 超越了它們。 

我曾在花的語言中
說出季節的秘密:
必須服膺於這個世界的穹頂
以一個人面對整個世界
也曾在樹的陰影下
背負一些鬼魂 

我要如何理解銼刀的善意?
如何與屍骨交換聲音?
如果因惡疾而變形,因大氣中的病毒
而枯萎,因時代的啞謎
我沉靜如木雕,噢木雕,
它能內省嗎?它有愧疚嗎?
我摘下使君子的萼片,噢,那之中有君子嗎?
有治世之道麼? 

我們知明 行無過
我們神明 自得 

我們彷彿就是銼刀
我們彷彿只能從琴腔
凹進去的部分
成就自己 

2021.01.27.

(十二篇‧思之章外一)

2021年2月15日星期一

〈教育旅遊團六章〉


一、停機坪與蝴蝶

 
1.
 
所有人都購買了足夠的消毒劑和暖包
談論功效、藥理
飛行力學將世界平行運送到
另一邊。所有人圍在自己的小組
對敏感源和哲學滔滔不絕
舉起相機,也舉起交流團的小旗
拉起橫幅拍紀念照
 
一隻蝴蝶無法飛越停機坪的落地玻璃
看見了牠,穿越了前和今生
終於被一面玻璃阻擋,欺負
所有人的消毒劑
都動了殺生的欲念,都可以
置諸死地
 
過於理性的人說了
蝴蝶的生命系統及蝴蝶效應
過於理性的人說了
蝴蝶的生死與世界的存
牠不能抵達的世界
就像那面玻璃,用飛行力學和物理學都無法解釋
化蝶的故事,不能理解蝴蝶的堅強
不能理解梁祝的幽墳中
有悲歡離合的香味
 
牠以脆弱的翅膀演奏飛行力學
以自身的無重,浮於混濁的空氣中
就像要撿拾風中的刺繡
 
如果我在此處遇上了迷失的蝴蝶
必須以一切方法拯救,
面向蒼白的空地,一面高於我的玻璃
它比我強大,它比蝴蝶脆弱
面向彼此,像拯救一個不存在的困局
我顯得無

2.
 
這是一趟無法出發的旅行,我們聚攏
於黃昏以後的玻璃內,看著飛機
升升降降
 
登上飛機,收起了交流團的小旗
收起了橫幅,從機艙望出去
停機坪,蝴蝶,
汽流,中央廣播,
我們隔著相等的透明
有各自的旅遊和目的
 
所有人坐在條狀的機艙
早就放棄了受困的蝴蝶
 
 

二、高速鐵路

 
 
遠去,那是一間茅屋,
一瞬又遠去了,那是一群
削了頂的山脈,樓房就在那裏
可望見灰色的海,但不久又遠去了
 
那站得最直的一種樹,遠去後
還是那種苦澀的蒼茫,經過車站
與車站的島,經過地點與地點的鄉野,
連天空也遠去了,我看不見它
深深的胸襟,只看見它淡淡的灰藍,
遠去是荒草,是蘆葦或蒹葭
 
炊煙似乎不是真的,故土也不比記憶沃腴
炊煙是必須的,必須筆直如繩墨,
但要想像在大漠焦灼的刀傷上,或者在唐詩
枯瘦的指爪中,李長吉的指爪
李義山的指爪;連大漠也必須想像在
八大山人簡練的鳥骨上。兩個世界
 
在遠去的速度中背離、取暖、
配襯、遮掩、羞赧,沿線而行,
難再捕捉它緘默的心胸
遠去了零度以下的遼寧故宮
遠去了一隊帝王
筆直的塔體建築,縮進天空
枯瘦的炊煙,來自顯示屏中的廣告
 
那是一個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的世界
這是一個面對七七四十九變的時空
我在這道空心的管道中
一身疲憊,正以時速300公里掠過遠方
又回到遠方,我在這道空心的管道中
進入遠方,始終不能沉沉睡去
 
這是一程駛進淺景深的快車
來不及停駐便已遠去
 
 
 三、實驗學校

 
沒有再看見過蝴蝶和野鷺
而有蜜蜂和山羊,在園圃中
我們在實驗學校的大樓
參觀或考察,參與實驗或教研
專門研究歷史的鼻音
規範的部件,魚貫的操作
提了黑暗的武器
在實驗室,他們應該都有鮮血斑斑的白袍
 
我們和特級教師坐在一起
他們也像旅遊團的領隊
以擴音器和我交流
我們和特級教師坐在一起
上一節英語課,和我們坐在一起的
還有整整齊齊的少年
像我在旺角花墟見到的盆栽
耐寒、耐熱,帶有塑膠的韌性
 
隔著窗外,是千百年前的扶餘
那個被狩獵的滿洲,
雪何時才得融化?南滿鐵路的冰塊
仍在飛轉,風在反抗,
但冰封已然鋪來,光線尚未轉醒
教案上的花朵,卻早已盛開
 
我們被窗外的陽光曬著
暖氣令我昏頭轉向,我們的影子拉成了
幾何的形狀,我們才是這些少年背後的
幢幢陰影,這間室溫27度的課室中
我們才是跋涉的一群
怪異的鷺
 

 四、歷史博物館
 
  
單聲道的耳機
有普通話,英語和日語
但只有一場戰爭
這是一間把憧憬和狐疑都寫成年輪的房子
立邦油漆的防水塗層上
論述著槍口的數目及
戰鬥機閃亮的鐵皮
滲漏的問題早已解決了
雨無法鏽蝕時代的晴空
戰機早就墜落在
我的夢境,我走進一號展室的遺址
我再走出那片遺址
從二號展室的仿製品上
繼續想像脫色物料下的污跡
未來的敵人似乎也在看 
那些遺跡,我也在看
那些脫色物料,那些遺跡
點點滴滴
彷彿血液
 
如何將一個標本還原為樹
將皇帝的葬儀還原為狂妄,
不也是這樣?皇帝的寢具、假牙
他的男性用品及圓框眼鏡
一一放在我眼前
我彷彿聞到了他的牙周病
 
也從奸細的日記中
讀到文學的天地
從他晚年使用的輪椅上
找到指甲的刮痕
 
從來沒有比博物館更鄙視自己的時候了
他的傳記被書寫
他的監獄在虛偽之中
那是對懲罰的儀式
但還有甚麼新的運動,可以將他釋放?
還有甚麼孤獨的復辟令他登上
敵人的戰機,向著時代死命地轟炸
似是爆出一片末世的花卉?
 
遠處的監獄外
有陰沉的鐵雲,那片天空
曾經落下鐵
雲總是善變的,不是嗎?雲總是畫架上
虛飾的丹青,我便藉看雲之名
在博物館中重繪一片丹青
一片八大山人的丹青
一卷時代的掛軸
 
不遠處也有娛樂場和休閒中心
有多姿多彩的生活和
受苦受難的菩薩、寺院
有故土的香味也有移民觀光旅遊團的廣告
 
從博物館出來
天黑了
敵人又撤退了
皇帝也休假了
 
 

五、重讀〈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圍在一間課室
十幾人正吃著牛肉乾
我讀了多遍〈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一個四十歲的男子明月夜
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在短松岡
中間隔著無數課室及桌椅
及公告,及同樣的白牆
此間,十多人舟車勞頓後的疲憊慢慢升溫
十多張開了
蘇軾仍未成眠,他的心腸
愈涉愈深的時候
我在這間充滿牛肉乾味道的課室
討論一份開放式的教案
 

教學步驟

時間

課節內容

目標

引起動機

5分鐘

寫下梁祝的幽墳, 寫下蝴蝶

寫下停機坪的玻璃,寫下禁忌

寫下植物的語言,寫下想像力

寫下實驗學校的顯微鏡,寫下刀或鋸

寫下後九七的婚姻,寫下另外的關係

寫下自身及憂傷,但不能缺少輔導員

寫下他者及超脫,仍要寫下正向的思想

這間課室和那間課室

都有一樣的冷鋒,

那裏有迴旋樓梯

這裏有松柏,那裏有長廊

可以通往另外的課室

這裏的山丘早已不見

如果能夠離開這間課室,

出入於這個母體

我必須努力想像

想像一個傾訴的對象

 

我想像了密州的早春

多雨,起,露水重重

一一像灼熱的膽汁

在入夜後便翻滾、湧進

然而不能得知

夢裏的真實與課室的距離

 

發展一:通讀全文

5分鐘

虛擬的月夜,竹柏,松濤

虛擬的中年提早到來

虛擬的喪親,虛擬的婚姻中

有虛擬的親密,拿著沒有Google Classroom的中國製平板電腦

拿著進入母體的眼鏡,

沒有藍色藥丸

沒有紅色藥丸

對著虛擬實境的山丘,我們相顧無言

我們只能傷心地奔向臥室的白牆

展現抒情的技藝

 
我走到簷前的窗口
學校的操場,都是倒影
從簷前的窗口又看見蘇軾
一身冷汗,臥在那裏
多少年了,也無法從夢中驚醒
我漸漸侵入1075年的一個夢
從那裏我再望見操場的對面
 
狹窄的就是說一些人的夢乍一看
是一座矮塔,當我踏上台階
無數的台階將塔頂隔開
永遠矮於
那個塔
 
說出「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
我如果也能遁承天寺夜遊
我們都在同一個夢中
像深涉驚夢的迷路人
遊蕩,參觀,為夢境拍照
留下清醒的證明
 
我們理論和教具排
用平板電腦摹擬了
「明月夜,短松岡」
月亮高懸
松樹低矮
塔頂下
圍在一間課室
十幾人正吃著牛肉乾
 
從臥室進入偏廳
我們從來會驚醒別人的夢
只是使勁地嚼
牛肉乾,使勁地嚼
牙齒堅硬地研磨
直至我們帶有牢不可破的韌性

 
 六、邊境午宴
 
 
長長的餐桌上,有雞和魚
還有鮮味的湯和許多醬料
有表演民族歌舞的女子
在燈光下飛旋,從一塊清澈的玻璃上
可以看見外面的江河
草在那裏搖晃,低溫在那裏沉降
她們的故事在江的另一面
這一面,卻像另一面的倒影
在江邊晃晃動動
 
我們搛起從江上打起的魚
這一片晶瑩剔透的魚肉之中
有苦難嗎?有餓瘦嗎?
我們吃肉時也喝白酒,烈酒
也敬酒,舉起酒杯,
要敬給誰?我們有著與咽喉相通的食道
消化酒肉的層次,我們觥籌交錯
敬給自己?敬給誰?
 
無盡的話題
圍繞著寒冬的悲涼展開
難以對答的尷尬
一時忘記了
牆上的仕女圖
或跪或站
牆上還有杜甫的〈望嶽〉
難以對答的尷尬
一時忘記了
從鴨綠江望去
新義州一目了然
從餐桌一片狼藉
望見裂隙,只有表演民族歌舞的女子
躲在後面補妝,似笑非笑
只有平靜的江面
有魚隱隱躍出
 
長長的餐桌上,有雞和魚的骨頭
還有鮮味的湯和許多醬料
 
 
2018-2020


刊:《城市文藝》
 

2021年2月11日星期四

〈家宴〉

  
飯桌上,我們吃的是各自偏愛的東西
食物早就超越了語言
依次擺放,愈來愈脫離味道的本色
 
在孤獨的建築裏,我們坐著
吃一些冷碟、醃魚、漬物和豐富的葉綠素
燈光曬著所有這些保守的食物。
窗在遙遠的地方
 
從游筷的童年起,房子就已變成一列
時間的裝飾,如今晾著那年冬夜下
圍爐時份的風聲,從不吃西芹的我
舉起筷子,挑開它們
難嚼的根莖
 
那些遙遠的冬夜終於
在吃食之間淡去,風聲換成了咬嚼聲
父親說:「一張飯桌便已交代完
調味的歷史」當他覆述抽象的祖父時
祖父和童話一樣扁平
 
父親搛起鹹酸菜,扁豆和薑絲
米粥是一樣的;弟弟的偏吃
和二十年前也是一樣的
他還在說藏在魚湯裏的鱗片
還在說那個下午水桶裏
默不作聲的塘鯴,游進了輸水管
游進了倒映在水上的燈光;
母親的刀功也是一樣的
斜削和快切的節奏,剁茸的聲律
都花在時間的雕刻上
但已經趕不上來了
 
一餐簡便的飯
交代完一代人、兩父子幾兄弟、
父親母親、一隻貓的晚年生活、
一間逐漸騰空的房子──之間,
靜止的疏離感。坐在一起
我們早就有了共識,除了搛菜的方式
除了咀嚼的聲音,除了靜靜填充一些
沉默的胃口,便不再細究時間的枯萎
我們以筷子對談
 
父親早已忘記
曾經一再提起我努力想像的祖父
年輕的祖父坐在席間
搛菜,抹煙斗,吮魚骨。
我想像他是一位穿官服的清朝人
有長辮子,但他不是。想像他有和父親一樣
多愁的側面,但他沒有,他便如此坐著
說很多陌生的語言,在飯桌上,
舉箸,敲煙斗,完成一場
家史的教育
 
但父親,早已是一個
永遠無法明白的意象
第二次,被我放在單調的行距上
生活縮成一桌無法統治的飯菜,
他坐在那裏,吃著鹹酸菜,醃物
蘸上辣醬吮多骨的魚,但吃不太多
愈來愈像住在清朝的祖輩
不斷修飾著命運與哀愁。
在偏僻的鄉村,他的父親以父權消滅了
後代成長的焦慮,在同樣的餐桌上
他一直在營運一場父權的盛宴
將我和弟弟們放在
焦慮的位置思考。是的,我們隔著
一張桌子用餐,穿過了廳堂
又回到廳堂,用了幾十年才長成
一些他所不能理解的子嗣
他的糖尿病、曲張的靜脈、
身體內孤獨的風暴,被他翻譯成
命該如此,我常常被翻譯成忤逆及負心、
遙遠或者充滿錯誤。
 
如果要告訴父親我已經飛越了童年
成為一個務實的人,更多的時候
是個浪漫主義者,能把抽象的天空
變成海浪,能照料一隻貓
愈見虛無的晚年,為牠多出來的地方添置傢俱
如你的晚年,像一桌習以為常的菜餚
我時時以西芹伴粥,時時遇上
童年的自己,但你卻仍然在為人生辨味
 
我仍然不能算是一個務實的人
一直不符合你的意願。我們坐在一起
在各自的旅程中飛翔,我久已怯於向你證明
哀愁的傷害,在艱難的語言中
找到數之不盡的弱點、怯懦。
關於理想,一些找不回來的價值
我從來不敢將它形容得
義正詞嚴,一些我無法完成的事
至今依然無法完成
像一部論述式電影始終無法完成的結尾
 
菜餚必先通過一個
繁複的過程,才能超越一具其他動物的身體
是一道菜,一門藝術和美學。
當母親把刀子放入家禽的咽喉
割出不連貫的聲音,再放入
魚腹的城府,彷彿那裏是個廣闊的城市
放入這些名為食物的家族
我第一次從不鏽鋼片中讀出
我們所知的童話,是一連串禁地。
 
圍爐夜裏,通過許多老舊的食忌
快速飛過語言的嵌縫、禁地
我們依然被禁止,依然享受這一場
味道散失的旅程
 
 
2015.7.25.


(2015年 第三屆 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 首獎)


【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