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9日星期二

不能寫作。

不能寫作。已經重在冷氣間,不能去組織寫作這件事了。文學放在我面前是一種無形的煩擾。我不斷地會想起離去的人,我的叔叔。父親說他心裡就像是缺了一塊肉,疼痛在寂寞的時候就會入侵他,然後是兒時的回憶,叔叔的模樣。這幾天雨很大,想起叔叔的墳,不知水有沒有淹,泥工做得好不好。才說好這個月頭就回去看叔叔,沒想到人已經躺在墳裡了,這種心疼,沒有一種文字可以解決得了,它的後遺是特濃的持續,回回來來。

2010年6月28日星期一

[脈動的城]


傍晚的時候總是下雨,看過很多沒結尾的電影都出現在這樣的鐘點,不記得名字,但能聞到同樣的浮躁蔫味,或者石膏色的左右巨壁同樣木訥。傘子太多,每個人都躲在那個小小的空間內,沒看見沿路的鵝黃街燈打在稍稍左斜的雨絲上,那聲音同時散落許多傘子,又被濺起像水一樣累極掉下,濕在他們留不下的重重灰影,反覆踐踏得那麼亂。我要穿過他們,每天都不能在時間內消隱,要跑過琳瑯的霓虹街區,感受夢幻般閃過的大車小車,如狼籍殘紅。


天空太低,常常能感到它在頭上的重量,但又被撐得很開,不在我能觸摸的近處。它疏離我、對付我,它不值得留意,所有問題都不在上面,我們望著它的時候,感到它很低或很高,是因為我們給了它重量、願景諸類感情附物。我數不起來這是第幾天看到天上有星了,我不肯定它是星,或者是飛機亮起的警示燈,覺得它很近,就像樓上掛在破牆外的玻璃瓶,有些碎光。一顆大的雨水撥到眼睛上,用力貶了一下眼,生澀地看見那裡根本沒有甚麼星。我被後面的人推了一下,碰到前面那位女士的後腳跟,左右都是持傘的人,我被遮在裡面,跟著移動,就又看見那個跛足的乞討者。


他知道雨是甚麼,它使錯身的人更像在冷視他;他知道晴朗天空下的男女夾著尾巴耳語,刺痛了吃力的倚靠。他藏起消失的左腳,兩根手杖在地上穩穩拄著,對著亞皆老街潮水般的繁花錦簇,耷拉著頭,不知在想甚麼事。雨在外面胡亂飛灑,洗著光影流螢和煙霞;每個晴朗的傍晚都看不清楚有多晴朗,視線之間有一層距離不能卸除,這和詩意無關,陰晴的轉移更動不了這層喧嘩。地盤發出蒼老的呼吸聲,一輛密斗車堵在過道緩緩駛進地盤入口,許多傘子互相撞擊,水點弄濕了我的肩。每天我要從地盤的出入口經過,在人群中擠塞著趕過去,幾乎是習以為常,向著同一個方向從不跑偏,身邊物事從不新鮮,非常惰性。


這條街,我常常走,傍晚的疲態使它軟軟向我壓來,一走在上面就感到它的重量非常金屬。因為今天下雨,人又多,好不容易過了黑布街,山崎麪包外的那個婆婆還是照舊站在街口,在放滿水果的手推車上蓋一張透明膠塊,雨還是落在上面,像水浸著水果。她很老了,一張臉從來沒有笑容,她甚至沒有吆喝或兜售自己的水果,人們給了她錢買幾個橙,她也沒說話,空白地望著往來的人。前面就是高架的旺角東站,車軌隆隆游過有雨的天空。沒有甚麼需要刻意記下,當處身在這樣一個環境,被記憶的只是你,像那樣的天空你知道不會有星,你只是在經過一個乞討者和賣水果的老婆婆之後,然後就會遇到火車軌下賣栗子的販夫和木凳上的憂鬱老人,同樣被他們記住,你變成他們的路人,他們變成你的過客。


我總是走過,不會停下來想一想自己所處,雨彷彿從來就是這個樣子下著,我覺察到它的時候,它不會下成另一個樣子嗎?我是說,這場雨在一個沒有更動過的地方存在了多久並不是記憶出來的,那些人把傘子撐得高高,雨還是打進去。每天在這裡來來回回,與同樣的人遇見。


今天我沒有趕過這個城市,同樣的街道慢了下來,對面先達廣場的廣告燈映照著一場慢慢進行的雨。慢得能分辨出噪音的層次:大車或小車,吆喝聲或腳步聲,灰暗或艷紅的聲音,鋪排著整個濕透的黃昏。轉過紅綠燈,公寓樓下的熟食店外面,三兩個外國人咬著咖哩章魚頭,圍著「二樓浴足」的燈箱,看公寓的齷齪梯間一張性感女人的圖像。走不遠就會看見理髮鋪的宣傳橫幅拼錯一個英文字,招紙貼滿捲閳的待租鋪位永遠是丟著的,斑馬線隔外的露天廣告螢幕卻不斷閃動。很多人都不會留意這些,如果我趕過去就不會覺得那個拼錯的英文字礙眼,不會對永遠丟著的待租鋪位有甚麼猜想,不會想到廣告螢幕在兜售的是整個城市的靈魂,還是它一下一下脈動的心跳。天氣不好的日子,經過熟悉的地方顯得更加孤獨,四周紛紛擾擾,五光十色,很容易就迷失在裡面,會以為是自己不斷落後,落後在天氣不好的日子裡,將自己延長下去。


傍晚的時候總是下雨,像在這裡已待了很久,使我以為這種感覺是不真實的,雨不時懨懨地下,更顯得有些恍惚。但這種「很久的感覺」從我身邊並不見得是因精神木然而出現的虛浮感,許多人擠擁著,引著頸項向著同一個方向,這種一致性令人有種特別的感覺,像站在高處看著一大群隻螞蟻,看著牠們規律地往同一個方向進發,視覺上的整齊竟讓人有種不自然的感覺,慢慢因習慣了這個雰圍,最後自己也調和到其中,又覺得極為自然。


雨慢慢下得大了,我不得不加快腳步,擠進他們之中,把整個城市忘記在身後。


2010.3.

2010年6月26日星期六

【當我們讀詩的時候我們在讀的是甚麼?】

[1]


你不會知道我
看一場無所適從的球賽後
不用想像就能抵達
死亡的主題像一個真正的山丘
有粉紅色的狼
一匹牠的亂七八糟怎樣填滿
怎樣倒塌 怎樣踢一顆
球上圓圓的世界
不能知道我一向單純如生死
去除肋骨肺就孤獨
愛情一樣的孤獨肥胖得
像無法對齊的肺

,毒品了整個迷幻的存活
同一個人是怎樣相對
怎樣欣賞死亡的球技的呢



[2]


蚊子 蚊子和蚊子
我怎麼去相信一隻蚊子最終
要經歷我的故事
政治過的血液流了
不帶血的旅行就暈眩
在餓的時候背誦宣言來充饑可以嗎
可以背誦整隻蚊子

的生命來交換歪側的
唇齒相依嗎
就去跳舞,和狐狸一樣講講道理
紅色和紅色,鮮艷陪伴鮮艷
一株灰燼的花不會沒有理由


[3]


我寫不過你就反過來寫你
你寫我的名字在你的名字之上
我的名字擦不掉你的名字
你任意送我一隻牛角
我故意送你一條尾巴
你唱我種出來的歌
我吃你不要的月亮

你寫不過我就倒過來寫我
我寫你的憂鬱在我的憂鬱之上
你的憂鬱填不滿我的憂鬱
我冷酷地拔走你的尾巴
你冷淡地摘下我的牛角
我聽你挖走的秘密
你咬我留下的曲奇

2010.6.26.

2010年6月24日星期四

明知

明知自己不能好好收集好過剩的情緒儲進瓶子裡,我為甚麼不放下筆去做別的事,我為甚麼要寫文給叔叔,在內心掘出一個破洞來凹陷自己?最後的回憶快把我吃掉了,被想得尖利 的細節蹉跎,這個夜晚我又再粉碎了自己的寧靜... ...

反複閱讀,索因卡〈萬物靈咒〉

反複閱讀,索因卡〈萬物靈咒〉一詩反複閱讀後,得到一種無止境的寧靜,卻是一剎而過,就像清流,咒語般,一個短促卻過於紛擾的世界,就靈犀萬丈。你不能很快去讀一首好 詩,那是精神而不是文字,只需必要的反複閱讀,我就能感受我 所沒有的:現在的寧靜。

2010年6月20日星期日

feeding babies

父親節。與父親飲早茶,父親總在計算桌上的點心,為我的錢包操心。很久了,在那個無謂的年紀,我與父親冷戰了很久了,叔叔的離去,使得我們的隔閡變淡消失。叔叔與父親兩兄弟,關係弄得很不好,叔叔是浪子,短短的一生不建家,不聽父親的叮囑,不受束縛,及時行樂,煙酒不離身,父親就是怪叔叔「不聽話」。奶奶離去時才30多歲,留下父親、姑姑,和年幼的叔叔,奶奶臨終前的一句話:「做哥哥的以後要照看好弟妹。」父親就把哥哥的責任扛得很重,和叔叔的不咬弦,令他非常痛心。如今叔叔去了,最傷心的還是父親。我還是幾個月大的時候,叔叔是最疼我的,聽母親說,以前我在叔叔的臂膀,做了不知多少個夢,叔叔就是不讓別人摸我一下,怕他們捏疼我。叔叔在臨終前要我們幾兄弟團結,眼神很堅定,他不想我們也像他與父親那樣,一生都鬧僵。當時我聽了都快哭了。在父親節,在這個父親節,我們把孝心送給父親,也送給叔叔,多謝叔叔最後的禮物,一生都受用的禮物。

◎圖片來自網絡,版權歸於原作者。

2010年6月19日星期六

心很亂

心很亂,最近都沒有安下心來做甚麼事,感覺到無邊的心焦,以及漫長的遺憾。想起叔叔,中間十多年的空白,帶給我一剎致命的懸吊。文學在這個時候並沒有給我些甚麼,我讀不進半個字,寫不下一行句子。持續的壞心情浮起來,天沒黑就已經沉得不行,壓抑的感覺反複攪拌,如麻。

今天我在這裡養了一缸魚,希望能得到平靜,看著魚兒游來游去,這樣的自在,甚麼時候才能流進我的靈魂,洗去一切不堪的沉重。

2010年6月18日星期五

[紀事]


因為我們看到煩躁
瞬間的東西
變得石頭
行走
因此必須記得行走
習慣命理的雛形
是一隻毒草莓
它尚且如此
暴躁,黝黑的甜蜜
現實得密不透風


2010.6.18.

[下灶里]


在下灶里
看見井蛙一隻一隻坐在門檻上
抽菸、研討有關生命的課題
以及禍褔相依的歪理。在下灶里所有人都
參與著不公開的會議
對著神靈起誓然後對死者的靈
毫不客氣地漂白和染色、
裁剪和扯拉。在下灶里只有叔叔的柵欄圍著果樹
它們長有不被討論的果實
帶著最酸的青色
為叔叔守一夜的靈。在下灶里
天空重得像屋頂
白雲倒映的溝渠開始臭得
像井蛙噴出的菸
壓抑在牠們的話題上。
然而在下灶里
叔叔的躺臥是一個
打不起的錨
永遠地拋著
在生命最沉的深處不斷吃水


2010.6.17.

[一匹奴]


去當一匹奴
遺下牙齒
在寂寞的時候
唱歌
狠狠咬一口詞語
然後吐出它的骨頭
有時忘記收拾
滿桌的齒印
有時記得在唱歌的時候
寂寞一下
奴性地看看四周


2010.6.18.

2010年6月12日星期六

[m&M]


[m&M]

     ── 隱


於是沒有人跟我說過
關於這宗新聞的事實
今早從電話裡得知,m的生活有著種種浮誇的假意識
這宗新聞記載了某個炎陽下,某個泡軟了的夢
於是有人提起
另一宗新聞
關於對M的偏離問題
正如我所不能得知的
繼續在過多的字眼間獲得快感
一種像火的氣味
燃燒了上午一整個格局
單調而無趣

轉出門,車
一輛一輛堵在大街上
有個女人戴著m常戴的那種眼鏡
大大的眼睛似乎一下子便會鬆脫下來
這是我睡前唯一記起的大致


我想,過過閒日也不礙事
我的悠閒終於引致我在睡房裡遇溺的事件,水淹過我的頭頂
咕嚕咕嚕。聽。沒有甚麼東西不能在水裡泡散,例如
喝滿滿一杯馬丁尼便能淹沒自己對m的意見
而我竟也像m一樣討厭像M那樣的人
甚至恨之入骨,M是流質的,我們曾是要好的朋友
有共同的意向,痛恨紅火生活把日子烤得發光
今天讀到關於M失蹤的報導
我希望以後都不要見到M,偷偷的假定M已在注視之中死去


轉出門
報販說今天所有報紙沽清
蹓躂到窄小的球場
一群阿飛騎著自行車竄過
大大聲地放著m最喜歡的歌


2007.6.22.

[錯失]


[錯失]


也想到在彎曲的每一天裏過那些日子,我已習慣了夜晚不關門不關窗,我敞開自己像一個裸體,毫髮未傷地捐給它們。要是能再承受彼此的冷待,虛晃著擦身,零零碎碎地交疊成成長的錯覺,從他的背影裏我就該認得會有一條車軌,也會有無數簍筐的橘子覆瀉成河,將我也許還牢牢記住的那張臉埋葬在水裏。我只是很想到達那些日子之前,當它們還平平無奇,不引起風浪的時候。

這間不變的屋子每天都在生鏽,甚至我能聽見鏽漬生長的聲音斑駁陸離,裏面大概再也難走出一個實在的人來。是的,我時刻都覺察到許多不實在的原因那樣理直氣壯,他比這間屋子更年輕的只有自己的身影,如此貼服,在一邊梳理出他形狀不一的每個歲月。這應該是那個鐵腥的形象,剛勁的口音帶著灰塵,叼著一支煙,不修邊幅地扛起背包來來回回。

(在路上漏下一輛童稚的單車和那些梨果,那件出城買梨的兒時陳事是聽母親說的,那天他跌倒了。梨樹沒在我腦海內成長,但一個也許並不甘甜的梨子始終讓他以為我以後也該對梨子有種特別的情意。)

我知道這到底不會是某個陌生的地盤工人,然而即便我對他本能地有所抗禦卻仍難免聞到回憶的硝煙飄浮得那樣懶洋洋,曾經擁有翅膀的部分卻都已在骨折或發炎:像遙遠的從前我將自己裹起來;在被褥裏我們彼此結成濃稠的一滴血我貼在一臉胡茬上,你厚實的背直挺挺;那個不知有多大的天空,我傷心時聽到的安慰;一切新鮮詞彙的豐富含意,所有問題的正確與失實;你的皺紋刻在額頭就是我的奇思怪想。

無法穿過日子的弧線,透視這個又陌生又親切的人,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句話就這樣終止了。大家都走不出瘦長的影子。如今我的被褥裏睡著自己的裸體
公開著一己的秘密,有時我想她們在我身上摸出一種粗糙的溫柔。她們是我虛擬出來分擔每個夜晚的,漸漸讓人以為這是各自豢養在心中的精靈。但當有人試圖打開它們時,我便順勢將自己掛起來晾得極為突兀,在每個衣櫃內實實的填充或被包圍,或安靜地泣不成聲,之後整間屋子又因受潮而傳來陣陣鐵酸,那麼刺鼻。

一直深入到你懷孕的眼睛,一直向著愈見雜沓的那條未明的路。我嘶啞下去,一種頹敝吹拂無力。

「課本能好好讀就不錯了,人家上大學的都沒買這麼多書,整天在燒錢,不知生活艱難。」

「就算我拿甚麼成績你也不會在乎,我不想又因為這些和你抬摃。」

我就這樣坐著承受整間屋子的重量,打開為數不多的每一扇窗,彷彿可以找回許多經已朽壞的桌椅,消瘦的床鋪,單調的早晨午安晚上好。你大概不會記得這個鑲金的大門,大門倒塌後又在我體內重建,它被緊緊關起來之前,你使勁搖搖,心酸的桐花一片片落下來散開。

每天我都害怕被生疏的實體撲倒,我會到可以放逐夢想的地方自我解慰,尋找那些丟失的秘密。看著那些孩子用乖舛的態度對待他們的父母,時間又退回到似乎哪個不太重要的帶子裏,他那樣親切地走過來問我:「怎麼不回去看看我給你買了甚麼?」

(在我能寫信的那年,母親著我寫一封長途信,他懂的字不多,我識的也很少,許多年後他竟能記得信的內容。現在我們也寫信,我們退化到只能依靠一些淺白的字詞,但我知道他放在心上的,只有那封我已忘記了的信。如今我們都怎麼了,抗爭仍那麼堅硬。)

那個弱小的孩子從來都是令他失望的,那孩子會以為自己一直就沒有令他驚喜過。他穿著一套簇新的風衣,胸口有隻小熊,這件禮物永遠那麼令人雀躍,甚至在相冊上從沒褪色過。儘管我很想把他抱起來問問他,能否認得許多年後自己掙大了的身體,還有在長大後建成的城堡今天是否如昔,他是何其想再穿上那套風衣,再聽一回那個親切的問題。

「這衣服這麼帥氣,你爸爸又在香港給你買新衣服回來了?」

我努力著從那些孩子身上分開自己,他們無故哭了,把父母都推開,喊著從我身邊跑過去。我又一次被自己絆倒在那個空洞的抽屜裏,無限的伸展,在面前一堵又一堵的黑是深夜的眼睛,今晚是第九百個失眠。

然後有一天我們恪守的最後一個秘密也散失了,這個逼仄的空間裏碰碰擦擦的冒著星火,我們陌如生人的軀殼裏,只存有一絲不可踰越的觀念被默認得疲勩不堪。這個搖擺的家園終究保存在裏面,像博物館的青瓷完整得破碎。他們不帶有稚嫩的親暱,在牆上寫下另一些秘密,我記下一些,再擦掉,寫上一些,直到以後連這個動作也顯得那麼多餘。他們才從兄弟的角色裏分出身來,幾乎是狠狠的撕裂著彼此的肉身。

那些無所不談的夜晚被我們粗暴地拋在身後,幾乎不可得知是甚麼東西分割了我們。哪一樣可恨的情狀暗自地侵佔我們,他架起眼鏡那樣生疏,一雙眼裏面不為意地瀏覽著四周。我知道以後也將被這樣的玻璃關起來,那時候我會得知冷漠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

他們把自己摺疊起來放飛,然後是自己,在空洞的天空被雨打落後遠遠分別抵達某個共同遺忘掉的時間,又出現在彼此的視若無睹之中,划出一道痕,一道一道奇癢無比的紅痕。如果兄友弟恭是奢靡的一種形式,一瞬間許多東西錯誤的安放後再也無法扳回,還需要用甚麼來履行彼此被安排下的責任?之間可以忽略掉的都忽略掉,再之後我們就回來吧。

我們回到這間被爬山虎包圍的屋子,每次都被各自的圈子佔據,盛放的1999年,我們沒懂透但跟著小雪唱:「從不敏感,世事毫無原因發生/這世界極殘酷,抱著你我在失控後能平伏─」那一年之後我開始追逐懷舊,然後我們都散開在各自的地圖上,不再記得曾經有一支低俗的歌使我們都安然無恙。

「不好意思,請讓讓,你可不可以把音量調低一些?」「哦,不見得你的電視就很安靜。」他不耐煩地瞥一眼,我漸漸覺得說話是危險的,每個字眼都會釀成戰爭。漸漸我們連話也不多說,大力地砰上房門,或者無聲地抗議著那不關痛癢的小動作,多麼緊張。

每個相安無事的日子裏,多少人像我一樣失去了名字,當它被寫在一把難聽的嗓音裏,如常查看生硬的胸膛,我已所剩無幾。如今背在身上的是我還是甚麼我不知道,只記得曾經許多使我熱忱不休的東西,現在都已成為我生活的障礙。譬如過年,紅當當的家家戶戶、無限長空、鞭炮射出的五彩光芒、歡融的一家、露宿但幸福的乞丐。

那些悠遠的年,我看見弟弟躲在我身後,我放一枚鞭炮,他便掩著耳朵附和我:「不是說放鞭炮可以嚇走年獸嗎?我們還沒見過牠呢,這樣不就看不著了嗎?」「不知道,他們都玩,我們也玩。」

我們在彼此的年假裏過著各自的年,這個新年如常盛開,但那些放鞭炮的日子離開了我們,離開這個可以緊守的回憶,這一切都不再屬於我或你,哪怕一個人徹夜在城市的邊緣不成樣地踱著,也無濟於事。

回到家,一切都睡了,或者我也睡了,只是睡著後自己還醒著。

2008.4.6.

2010年6月11日星期五

the cat named Beautiful

[變動的窗]


[變動的窗]


我喜歡站到窗前看那張在我眼前展開的布幔,濃淡有致地潑灑出含羞的三月下,生意盎然的市區,一邊是疏濬的山,山上零星地散落著幾處人家;另一邊有一條筆直的線橫拖在低處,那麼繁忙的經營著這個城市的秩序。那些留白的地方一會兒悄然無聲地爬入我的窗格,湧進許多濕潤的煙雨,與這幅塵世的傑作互相呼應著,潦草地刮著風,不禁又活潑上來。

那片填出來的土地插著許多豪華的旗幟,當夜轉化成將軍的守獸,帶著貔貅的猛銳梭巡,牠追趕在車輛前面,叼起四周流動的骨頭,死命地啃出燦爛的火花。我每每都能放下繁忙的近視,從窗櫺起飛,觸碰到滿天的螢光,然後又泡散了,有些閃爍著噴出幸福的光彩,一直蔓延不息地點燃了一個未眠的世界。夜是如此乾淨澄瑩,即使瀰漫著整個將軍澳過重的鐵腥,此起彼落,但那生長的氣息又呼吸得這麼渾樸自然,吹拂著一面面地產的纛旗,發出一陣陣激昂的摹聲詞,沒有人會被驚醒過,即使有也不以為意了。我的窗結結實實地長在混凝土上,登時變成炯炯之目,長久以來都是與我分開的,它以它獨特的角度瀏覽這個跳動著的市鎮,時而呈現出一幅幅個性不一的畫,也就讓我覺察到外邊其實是一條江河。似乎從前這裏沸沸揚揚的生活沒有一刻止歇過,坑口也許一度是個傳奇,隨時會不為人意地攀牆而入。

我喜歡把窗帶在身上,每天用一串若即若離的理由來回於繁盛與恬淡之間,讓窗整個包圍著我,像一幅嶄削得如此合眼的風景畫,你看我看你,這是我與這個精緻的市鎮最起碼的一種相處態度。早晨的將軍澳「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霾在一重性感的輕紗內,意態朣朦。一層淡紫的霧靄纏著這個睡眼惺忪的城市,如蔓藤攀緣,窗的內外滲透著濃郁的光芒,彷彿人們疲敝的睡眠不知不覺地流出一股股黏稠的紅潮,漿著彼此,如那困於涸轍的鮒魚。他們和我一樣掙脫與昨日無休止的糾纏,投入到每條街道中,或鑽進地底內,饑餓地從一份份免費報紙上灌注一天所須的食糧。我的早晨平凡得井然有序,那些早起的晨運客揮舞花劍,或跳或唱,濺起金色池塘平靜的水花,抃風舞潤,如此悠然自得,與周圍不相干犯地獨立出來,我以一貫的眼神換取他們一點奢侈的寫意,一整天我都會受惠於此。規劃師喜歡套用陳舊的路線,腦袋裏未能解放出原創的能量,每一個公園都必有一條無限孤獨的長椅,上面坐著散落異鄉的麻雀,牠們啄著晨曦或黃昏的殘暉,一貧如洗,然後被一個又熟悉又陌生的老伯如常開著的收音機趕入窮巷,將擊敗牠們。那是我未能展開的夢遺留下來的障礙,卻丟在樓下的公園裏,每天自顧自地更替著。

在嶄新的環境裏,陳舊的只是不著邊際的所思所想,那些退敗下來的東西不能展翅,誰若想窮其究竟,也終要因此以失望收場。我把窗大大敞開,馬路沒有一匹高貴的馬,只是些鹵莽的機器施施而行,其實我是帶著過多的思索穿過馬路的,每一條細緻的線都不能確保它的危險已消除,就算我曾經多麼容易相信它們,我所熟悉的這個市鎮既然不能完全進駐我的思想,那我只能保持合理的警覺與它對談。要是這是文化的一部分,在這趟每天來來回回的路上,我確實放下了太多親切的身影,時而高俊,時而卻蕭瑟,帶著非常個性化的態度去理解,去詮釋我對將軍澳所有的私語。

孩童在月台上追逐一隻迷路的蝴蝶,我看見牠失措地拍著薄翅欲逃無路,童年總是充滿可愛的殘忍的,登時我看見自己還在樓下的遊樂場,興高采烈地置一隻麻雀於死地,不管最後是否贏得勝利,反正我時刻都在這個城市的腹地獲得反芻。迷迷糊糊地探出頭,復又陷入黑魆魆的管道中,從地鐵裏,我深入將軍澳體內,左右游弋。探出頭,我的學校從另一扇虛掩的窗跳出來,高高孑立在一座裸山之上,這裏才是區內一片不為人知的原地理,然卻理所當然地被修繕成重生之貌,但一個老人盛放的晚境是難以禁遏的,不只一個將軍澳,無數個將軍澳正被一體化沐浴得玉骨冰肌。這片低丘崎嶇凹凸,就像你所能理解的老人斑那樣,生長在這個市鎮的脊背,被好好掩起來,完美地呈現出時代的年輕。我愛這片被人遺忘土地,即便我的學校站得那樣不羈,與周遭爆發著崢嶸的衝突,這種錯落有致的構圖悍梗而突兀,但美是存在的,憾使美綻放出無比的魅力。這個城市明顯的散發著溫馴卻狂野的敵意,時而盤繞著,不動聲色。

此刻我身上毫無介冑,這樣躺在床上,夜打掃著沉殿下來的節奏,我的窗照常不關上,等待一襲墨彩輕抽淡寫地潑在我身上,而那些夤緣在床邊的夢沒有伸開來,時刻的在波動,就像外面的霓虹燈。

2008.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其實總有一種這樣的感覺,就是突然地會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我自己,當我有這種感覺的時候,便會懷疑我是以哪種形式出現而有犯假的真實感。這樣的感覺很真實,滲透在整個人之內之外,與整個生活融凝在一起,像一個無邊際的網,但又不盡是如此。那個時候,就連有這種感覺也會覺得是假的,細細覺察出來,甚至會有浮凸的質感。但這種假意識很快又會過去,身邊的一切又如潮水般浸淹了它,真實的我又巨大起來,撐起了整個生活的騙局,恍惚其中。假如生活以真實的感覺欺騙了你我,那種短暫的虛假之感才是真確的人生,那騙與被騙之間便相當模糊,正是如此,跌宕有致的生活才得以平衡和繼續。

有一個時候,慣常到對甚麼都不再敏感,知道睡醒之後的所有依然是舊有的所有,我沒有錯過甚麼,生活仍在繼續。我看看周圍,瘦的花或病的季節之後又再翻新;同一個窗口沒有變過,但卻感到它小了或者大了;還有我那些一直在做的事,如此熟悉卻在生疏下去。因此我就會想到假上面來,這裏面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生活方式,它欺騙了我。睡醒之後,或者全世界已合符比例地擴大了一千萬倍;或者整個銀河系被拋到一千萬光年之外,假如這是看不出來的事實,除了一時覺察到的所謂直覺外,全都不變。其實我已比昨天的我大了一千萬倍;我離原本地球所處的地方,又遠了一千萬光年。我無法說明近似的變和不變,只是有一個時候,我會因為太熟悉這些而犯假。

要是發覺這層也許不存在的假令你我的生活有了波動,反身來看一下,我們同時也在令生活受騙,讓它成為一種存活的節奏。對待受欺騙的自己或生活,只是在兩個相異的點的同一個方向。我常常如此解決自己已被假掉了的困惑,而且也無法以直覺來解釋怎樣的真實才沒被欺騙過。發覺了這一點,就像是奇異幻想那樣難以令人信服。但生活的態度是一種發自生命的愛,是由裏面散發出來的,沒有被愛燃燒的生命是一根潮濕的柴,正在慢慢朽壞。在受欺騙的大前題下,只有像對待你我所以為會有的那種沒有欺騙成份的生活那樣,把它生活得像我們所希望的樣子。若此,假如誰欺騙了誰也無礙生活的進行,而因生活而畫出來的人生只會更顯耀亮。

其實我還有一種這樣的感覺:有一刻我會以為一切被界定為假的東西都是真的,誰知道不是這樣?

2009.

[車程]


[車程]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是的,我的城市也隨著一代人的步履,走進下一代人的孤獨中,而從下一代人起,這個飄流的城市便漸次地凋零成夢想的骨幹,承托著這個消瘦的家園,顯得乾涸而脆弱。一座疲倦的鐘樓佝僂著身子倒地不起了,形成一種衰老的效應,影響著整個單薄的城市對年輕這個定義的理解,或者更多。我幾乎是我的城市的另一個倒模,一些行為舉止,抑或思考的方式都那麼一致,而且我可以肯定,在我的體內也孕育著許多四平八方的城市,佔領著各自的生命。

但我終究無法讓自己在這片疲於奔命的森林裏,漿成灰白的時代雕像,我的忙碌抗禦著我,因而使許多無以名之的物事串聯成自己的感覺,或會暗自地任由它去刮拭生活,在溷濁的夢想中,排列出那份比血更濃的情意,這大概是我久久無法長成崚嶒的模樣,在我的城市中不安於室的原因了。

這一程車讓我再次成為被柵欄所纏的豹,那是來自一連串閃失的畫面,無數拔地而起的參天之物與我一起顛簸著,它們具有樹的堅強,卻更饑渴地吸著生命的陽光,屹立在我仰望不到的天空中,峮嶙如山的似乎懷有敵意。從觀塘進入將軍澳,我便會不由自主地往後張望,秀茂坪像一綹別有洞天的光,隱隱透出那個節節敗退的時代,依稀於耳的還有周璇輕愁的歌,卻瑟縮著復又不見了蹤影。這條新砌的路沒有經過記憶的摩挲,光潔無央地橫臥在文明的水泥上,被遺留在後面的那匹馬沒有再跟上來,我帶著密集的思想,去理解牠為甚麼就不躍過那些不堪一擊的鐵條直奔上山,大概這些井然的秩序太辛辣,以致使我也成為一個尖銳的標記,讓牠起了疑心。這些都造成我巨大的錯愕,那是兩個不同時代無法分清的邊界,然後我艱難地記憶著眼前的大概,但每一次都潰敗了。我閉上眼睛,眼前便浮出了一個模糊的畫面:

那是一個狹隘的上坡路,周邊是淙淙的時代環流,不慌不忙地吐納著緣意。那匹英姿颯爽的白馬上,騎著一個俊秀的少年,他的劍在發光,指向一個堅定的方向。然而他的劍生鏽了,就丟棄在那個地盤,被紮鐵工扭成一根裸桿。少年不知去向地走出了我的腦海,馬消瘦成他的遺憾,我以為他被那位崛起的將軍征服了。

是的,我的城市勞碌地躺在一個邊陲的海岸,即便平靜的一刻,仍相對地帶著無情和警惕,時刻將我們睡覺的位置,逐漸逐漸趕到比夢更遠的那裏那裏,往往,每個平凡的早晨都使我覺得,這種陽光的溫煦散發著陌生的氣味,某些隔閡無法一下逾越或衝破。

這些路被豢養得這樣服貼,但我卻覺得它們只宜裝飾,不宜走路,它們被滾燙的瀝青塑造出怪誕的造形,隔著敞開的車窗,我能聞到一陣刺激的味道,這是我的城市高貴的風情,和那些躲在油膩的脂粉後面的男人或女人一樣,皮風騷癢。

只有我坐的這路巴士還保持著親切的姿態。小學和中學的巴士不同,那時候東轉西晃的也不會特別覺得譟動,現在和中學的巴士又不同了,但這個不同意味著的,是一些流轉不息的遷化,有意或者無意的催促著,如白駒過隙。我知道我的城市在我體內又翻滾過幾次了,以至這些稍縱即逝之事想想也徒覺刻意。 如今這些巴士都內化成我的城市的縮影,雙層大巴披著金釉,它們封閉固執,流線形的車身裏外一致,就像一個流動的魚缸,那些浸在水中的人呼吸得這樣大模大樣,吞吞吐吐;那群低飛的白頭鵯尋找著昨天的歸巢。無疑,我的少年時期是屬於巴士的,以後也是屬於巴士的,當我脫掉它向車外那位將軍臣服時,我就知道,這個年輕的城市會在一夜間長成巨人,將大大的入侵到我的每一根神經,然後沿著寶琳北路四處征伐,響應著壯大起來。

沒有空調的雙層大巴吃力地踢著引擎,屹蹬屹蹬地爬上那位將軍驕傲的界碑。它龐大的身體挪移得這樣緩慢,甚至與外界沒有任何登對之處,似是那種褪色的節奏仍然活躍地生長著,我的城市流動的聲音和它無關。我和它一樣疲勩不堪,燈光稀微地從窗口滲進來,散發著一種不和諧的味道。我被塞在迫仄的車廂內,我想這很大可能是獨立出來的一種生物,用一個踡跼的空間和我產生著藕斷絲連的接觸,使我深信93A是我的幸運號碼,因而我對這些據說是來自英國的二手巴士,生出了獨特的情愫,牠們純良如牛,奔走在不屬於牠們的時代,孜孜不倦。

這群坐姿弔詭的人幾乎每天都和我在同一個時間上車下車,我至今不能確定他們臉上那堆奇特的五官是否還有生命,所以我們將一直陌生下去,每一天都是新鮮的,這是一個恬不為怪的城市。

天完全黑下來了,低低的壓在巴士的鐵皮上,那麼沉重,而我的城市卻是燈火輝煌的,過了寶林邨也就到了。一程路碰碰撞撞的令我意識乏力,巴士帶著惛憊的眼神駛進終站,牠們一語不發,車長是個年輕人,他並不懂得那些瞬間即是往昔的變更,對牠們來說是多麼的劇烈。 可是我的城市正實實在在地伸展著,寧靜而整潔的公園,修長而抒情的小徑,它的年青噴薄欲出,而我踱了兩步,放下臆想走進了文明的中心,「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

2008.

[衣服的問題]


[衣服的問題]


我們說到衣服,便會本能地想到一些表面的含意,彷彿這與衣服本身無關,並非物料或冷暖的問題,所以他就對著另一群人說:女人不過是一件衣服而已。其實,這件居世不安的衣服暗地裏是一個迫於無奈的妥協,假如女人是一件衣服,那為何有人會一廂情願地讓它套在身上,或者到換季的時候,渴望掛在窗台上晾曬的那件柔軟襯衫,就這樣永遠不要乾透?衣服何其膚淺,不會觸及到皮膚底下骨子裏那些糊狀的精髓。因此我們很容易會將衣服類為包裝的手段,總之就都不懷好意。

為了禦寒,就要穿得夠多;在夏天,女人盡可能讓自己顯得魅力無窮,就會在恰到好處的地方讓衣服留白。我大概也願意這樣。衣服,無非是一塊布,我們的人生中需要無數個冬天和夏天,無數塊遮羞布來縫縫補補,儼如這個不堪一擊的皮囊時刻會破裂,流出不可不人的一灘污水,所以我們要穿衣服,包裹起來。

許多簇新的衣服我們脫下之後,便不會再穿上,其實尺寸合身、款式入時的這些衣服在不為意間被瘋狂折舊,到達無可忍受的地步,你會不顧一切地把它們扯下來的,使裸裎的自己一貧如洗,感受那發自內心的舒適。那些衣服是一段歷程或符號,圍在身上,便是一個身份。當這個身份更替後,或已沒有意義,這些衣服便不再合身,雖然這樣並不客觀。

我有相當數量的衣服只穿過一兩次便不會再穿了,例如兩年前大行其道的開襠褲,我有五六條之多,現在全都不知去向。不會再穿上這些衣服,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多少也是環境因素,可能對這些布匹已沒有應有的感情,覺得要把自己的反面扳過來讓人看見,或讓正面顯得更光鮮,我有很多衣服可以選擇,撇除價錢,其實我對品味與個性這個配合是頗嚴謹的。衣服籠統些說,是我們的另一層皮膚,一個土里土氣的大鄉里經過一番形象整理,也可以很有深層個性;反之一個客觀條件不俗的人衣著沒品味,那他便會白白讓自己的本錢丟著,大打折扣。

在我們這個環境中,社會上有著各種各樣的衣服,而我最想脫下以後也不想再碰的是身上這件校服。每天我絕大部份時間都被困在這件衣服之內,身體本身很想進行一場逃獄,來回應這些象徵純潔的布料。校服就是制服,制服卻已不再是衣服,而是被賦予了很多意義的布帛。孔子相信人的心內有仁,但仁要通過禮來表達,所以他的禮成為了當今校服的後遺。甚至很多穿校服的人在內在的成長上,已突破了這件單薄的衣衫,為了化一個清雅的妝,只好素顏上場。當我們被駕馭久了,心性上多少有些善的傾向,未必是仁,但如有一個突圍的缺口,它會即刻碎裂的,或成為皸裂的一種反潮流。校服本質上和其他很多同類的衣服一樣,有著強烈的代表性和象徵意義,比如西裝和晚裝,既定已久就是成規上一種妥協。我們的社會已有一套公認的衣著標準,怎麼說衣服也並不簡單到是些布,它們不天真。

衣服沒人穿也就失去了其為衣服的功能,既然如此,那它們比一堆布沒先進多少,比一塊毛巾還不文明,到這個地步有兩個解決方法,一是將它們扔進衣服回收箱;一是將它們藏起來,抱有奇貨心理。我通常會先把它們摺好,拿給沒有甚麼衣著品味的四弟,問他要不要,如他也沒興趣,我就乾脆扔掉了(偷偷地,老媽子看見了要罵一頓狠的)。在我貧困的零用中,絕大部份花在書本、DVD和衣服上,其餘的「可儲性」偏低,所以我不是個精明的理財家,至少我不會精打細算,窮酸味特濃,但我深明「人要衣裝」的道理。平時脫掉校服的日子裏,我是自由的,圍上另外一些布,整個人似乎輕鬆起來欲飛。總之,衣服在我而言是個精緻的外殼,帶有柔軟的攻擊性。

有些衣服你不會再穿上反映你對衣著有著背離實用性的深層考慮,證明你對美有一定程度的追求,甚為可喜。不會穿上是出於選擇,是民主而文明的,同時有另一種衣服是一定沒有選擇的餘地的,類似校服者,西裝晚裝者,有實際意義,是能與不能的問題。當你能穿上這樣的衣服,可見你願意服從成規,而這通常無可奈何是唯一的選擇。再者就是你在一個公認的尺度上沒勇氣踰越,明智得有些愚笨,卻又比那些恥於穿上的性格人物多了一屠情緒智商。

因為衣服是一重於內部發出的燦爛光輝。正如里爾克所言,貧窮亦是,我們的身體沒有衣服就會變得貧窮,即使是我不會再穿上的那件,它掛在衣架上,脫離了皮膚,多麼華美也是黯淡而虛浮的。明天我還要穿著校服,在校園裏繼續潛水,其實我明白,到我真的不再需要它時,會有何等感覺。我的親民主精神在未經過不近人情的考驗時仍是理想的,到那天,我也許想再穿上我不會再穿上的那件衣服也不一定,當然這純粹為了一時雅興,是不可能的。

2008.

[病字]

[病字]

怎麼看也會發現郁達夫的文字中帶著病,確切的說是他那些著力刻劃憂鬱青年的自我澆灌是有病的。那些人患有不同程度的憂鬱症,一個個背負重擔,國家和異鄉就壓在他們的神經上,兩種無法割裂的矛盾慢慢霉出病。這種從心底散發出來的衝突不能營造,只能虛擬地寫實,對民族的自卑是因為這些人難以抑止的熱愛。那些人物個性不一而病情同步,最後逃匿入自己的身體,越入越深,以致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他的文字,大致上就是在寫這樣一個病人在絕路上徘徊。

我對郁達夫帶病的文字不能說有著偏見,然而除了說偏見外,似也無法以其他理由來對他一再挖掘同一種病人的心靈弱點和靈魂缺陷感到厭倦。他的個人存在感很強,如果說讀他的作品是進入郁達夫內心的門路,這很能說服人。他的文字帶著他的身影,這或者是有意為之,從自敘中虛構,創作讓他得到生活中無法得到的高潮。文字中的病人一直在逃,世界不屬於他們,自傷自卑,心靈空虛又無法寄托,他們逃避自己的客觀存在,通過刺激自己的感官來排遣複雜的病情。那是一個集體墮落的時代,能保持清醒的少數用他們的方法進行側擊。郁達夫如是,魯迅如是。魯迅的文字是一個無法踰越的高度,冷峻得讓人靈魂發寒,從精神意涵上突圍出時代的淪陷。而郁達夫選擇與時代一起沉淪,似乎整個民族的悲哀都欠了他一個完整的人格和自尊,因而要以作為一個墮落的人來發動抗議和挑戰。郁達夫所關注的不是宏觀的複雜社會性,他的文字先退一步走向自己,然後鑽進自己,之後就再也不出來了,往往死在裡面。

綜觀郁達夫的自敘體小說,軸心基本上一致,那些出現的病人有一個瘦弱的影子,容易風寒,無事便自怨自艾處境艱難,而且都患了不同程度的憂鬱症。在[沉淪]裡,「他」只會讀詩集,無聊時把詩由英文譯成中文,又覺得「英國詩是英國詩,中國詩是中國詩,又何必譯來譯去呢?」。郁達夫一再強調「他」的憂鬱症,自卑是心理衛生破落後的結果,「他」對性好奇,思維方式和生活態度充滿病態。作為大清留日學生的一員,郁達夫將他留日的所見都灌注到「他」身上,看見同胞的墮落,「他」希望從讀詩、學習中得到思想的安靜,而這只在逐步把一個失落的靈魂推向悲劇。郁達夫描寫「他」自慰後不斷吞生雞蛋、偷看少女洗澡後全身顫慄、到妓院尋歡以為能夠得到真正的溫柔,這些病因很容易便將「他」吞沒。這在最初不是致死的病,作為一種成長的行為卻是正常不過的,免疫的少年時代要落畫時,那種尷尬也在催生他長大。大概在構成集體憂鬱症的總和上,即使是青年人的蛻化也會轉為墮落的病因。「他」除了讀書之外一無是處,他的背後是一個生病的國家,他的身份是帶病的「支那人」,而他所被寄望要完成的任務卻把他整個人都給拖垮了,最後只好選擇死亡作為出口。

建構這些病人空洞無物的內心世界,它們被絕望填充,是為著從消極中突破。作為寫照,其實,當時患了病根本不可救藥,這種刻意去迎向沉淪走上毀滅之路的取向,也正正是作者所願,當要終結,世界就要翻新,病也就會好。這是反式的希望,但消極一旦形成,必是一股狂流,在那個反反覆覆的世界,存在希望並不比抱有切切實實的存在更為重要。郁達夫的理想是透過逐一雕刻時代面孔以換來瘐病的終結,寫一個個沒有靈魂的人物填充一個沒有靈魂的時代。他的文字氛圍很快就會進佔讀者的內心,讓人打一開始便感染病毒,然後在文字中又再沉淪。這是一種很強烈的代入感,他的文字風格就是建立在寫實的基礎上的,文字中出現的或者根本是郁達夫生活裡的截圖。但一再複製同一個空虛的靈魂,把它安放在不同的地方讓它夭折,[沉淪]等就是這樣單調和重複的互為因果。

郁達夫的文字有很多地方反映出他的美學,他帶著病人的身份去感覺世界,它是懨懨怯怯的,似與作者一起凋落,包含在一層異樣的美中,豐富了不可收拾的聯想。他時常在文字裡幻想和做夢,一個少女躺在臥榻上,他腦子裡早已替她慢慢脫光了衣服,到她走了,就在她躺過的地方躺下去,想像和她交纏和歡蛹。在[空虛]裡,這樣的心理描寫帶有犯罪的刺激:「眼看著了那少女的粉嫩潔白的頸項,耳聽著了她的微微的鼾聲,他腦裡卻在那裡替她解開衣服來。他想到了她腹部、腰部的時候,他的氣息也屏住吐不出來了。」人物所處的境地盡是頹然,[銀灰色的死]:「月亮已經下山了。街上有幾個早起的工人,拉了車慢慢的在那裡行走,各店家的門燈,都像倦了似的還在那裡放光。走到上野公園的西邊的時候,他忽然長嘆了一聲。朦朧的燈影裡,窸窸窣窣的飛了幾張黃葉下來,四邊的枯樹都好像活了起來的樣子,他不禁打了一個噤,就默默的站住了。」將病意寄托,它們愈美,他就愈憂鬱,所有都依附在他的病中,以至一個瘦長的身影對他來說也是自己消瘦的表徵。

我還記得讀伍爾夫的[達洛維太太]是一種憂鬱難耐的殘酷,她的文字更加病,只因為她切切實實患有憂鬱症,世界的病不是往自己逃就能躲得過去,而根本就無法躲避,從四方八面湧至。郁達夫最起碼是個健康的人,他在文字裡裝病,那一個個絕境是他對生活的理解,他把自己建築在文字裡面,將時代囚禁。

[沉淪]的結尾是這麼寫的:「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吧!強起來吧!你還有好多兒女在那裡受苦呢!」

2008.

2010年6月10日星期四

[城歌]。此後,我就再沒寫過長詩。



 此後,我就沒寫過長詩。甚至想過刪掉的。
05年我最後只選了不夠10首留下來,都刪了,當中沒有留下這首。
因為我不喜歡它,又沒狠心到去刪掉。
畢竟那時寫了好久。就只能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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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歌]


  我只是一位垂死的病者,我只想低聲說話,一如城

                                                                                        ─題記


 


終究這並非我所能聯想的全部,吞吐止於城的實況
直到再不能為其塌陷的結果有所指陳
定能冀望一霎的春秋將此後的故事流傳更遠
或者對城圍之阨褎如充耳,無故放歌


上 [無歌為歌]


1因鳥之名



然而下陷的是城而非特洛伊或龐貝
大海之歌颺不起並點安寧
石沉後變大的安靜了一如夢回舊城
寂寞偶爾消退無形,推下之後又浮現的不會是歷史的聲音
聆聽故都之遠空曠和冷酷恰如其分
不要撫摸城垣的沉睡,不要作聲
為了一隻鳥我們傷害了整個冬天

恆久的石頭隱匿於岸邊,潮聲還要冒現
但漫長的緘默將高於仰首的位置
想必許多鳥鳴都像人,比世界更蒼老
比蒼老更遠離高高的城池
如一刻間有誰朝驕陽吶喊,人便離得遠遠地抬頭閉目
而群鳥展翅不歸,大地終於脫下手臂
我們許願宛若對時間咀咒
間斷發出細碎的噹噹叮叮叮叮噹噹

譬如以爬行的方式接近傳說,我們的歌歸於
泯滅的最後,一雙臃腫的手向穹蒼最亮點招搖
立於太多的沙上,高飛霎時又隕墜
看自己飛過迂曲的半島
是鯤鵬在大地消瘦的軀體,島往內挪動
以鳥展翅的形式

到底還是下陷了,所有美麗的花都屬於荒原
荒蕪是海底重建的回音,一座城接著一片丘墟
接近滿地掉落的翅膀,長成珊瑚般的山脈
是甚麼力量塑成城的模樣
夔獸會不會有一天長成城堡的身軀,吞噬敞開的空城

每次失眠是一次漫長的冥想
記憶之盡處,一時驚訝,最後在彝器上出現
從遠方傳來的鐘聲,復又在去國的城垣上
敲響另一個時代


垂死的病者‧別歌之一


(日子還在和門廊互相追逐,不是髣髴
相對於背光的鳥牠們日漸遲鈍
牠們銜來的籽種出了一個熟稔的錯誤
果子長久未萌,
像我這般看水泥和城市將生命孵化
看榆樹長出囚禁的鳥,對著時日敵視到黃昏
無法在季節下等候夢境變大

與時間一起折曲的是半根煙蒂
瘋狂咳嗽,門牌也碎了
不久之前我以第一人稱朗誦鳥的心理學
瞭解到批判的現場陽光逐點逐點凝結)

城闉緊緊鎖著的歌聲全都成了
草草帶過的一條不規則直線,從近伸到遠
然後寫出它假造的小巷,還有那些
一點點黑色的極端懷想
是城在交替中營造了一個複式的重疊
在上方在下方的位置,下一個城的紙樣
在另一邊陸續更替,飄零於石碇矗立的岸
再也不可抹煞


2局限,說到相濡以沫


於今我說相濡以沫,它們就凹陷
持續搖擺呀搖擺,竟然對失實的感覺如此忠心不貳
在那個仍然存疑的地方,酒精像火一樣溫柔
城總要入夢的,我也要入夢,你也是
回到那插著小紅旗能記憶的蘋果園裏
揭穿一支歌演繹低音之時的破綻,嘰嘰喳喳

有一瞬間,我想支撐起整副城的骨幹
撐開那窄窄的夢,或者只要稍稍抬起頭
便能望見哺育著記憶的門戶,由泥土開始伸延到半空
島嶼深處不能佔有星空,樹是僅存的極限
躺臥,每一下婆娑是如此艱難
於今我不說相濡以沫,明天繞著城
還記得回頭的時光,只能輕輕城說話:

把故鄉還給魚群吧
就如我把生命還給青春

一切都會止息的,顫慄到底不過是一個午睡
藍日鋪開的大布便是我處身的聚落
鳥遠來的方向風呼呼不息,兩片樹葉的低落
不能構成這精緻的遺憾,伸手並不可觸
發光的角子不是鑽石是紅星,還在夢裏面的
卻是沉睡的臥室,不要張開眼睛不要作聲
那一片迷失的域外已經回來了


3文明的菌,公墓還很空


城每天在歷史上獲得重生
一點一點地理解,大海編纂的傳記
這像一頭猛獸傷癒後不能復原的嘶喊
積鬱成一塊大面積的愧疚

想起橡樹鐵一般的志節,記憶城吧我誠摯地祈望
我不想忘掉生存和以一生換取的身份
到最後握於手的竟是一把
大海飄來的化石和一萬年前我寫給情人的私函
我不再顧及城了,如今我的一切行為方式將被忘記
被水泥大片大片地埋葬於今天之後

老邁的破釜和銅像鰥守在半島頂端
多少年來,多少城被齧蝕清光
永遠有一座失望的城以為在相反的方向同樣有另一座城
把自己觀察回憶一再複述持續緊張
記憶漸漸很艱難,錯誤地以為
北京在某座城市裏面枯萎,還有巴格特和布拉格
沒有一座城不是孱弱的表現
他們咳嗽,張開的口滿是野草
似乎哀歌總要唱一遍又一遍

聽那單調的碰撞聲,群鴉翩翩起舞
我建構了一生的圍牆來阻擋烏鴉的報復
還有被殺的海鷗,那時我們會缺少一條臂半片耳朵
或一種能力,每一種顏色從虹上褪化
它們是故事而非歷史
那些日子人的手臂伸得很長很長很長
把手中的願望留在伸長的途中
直至屋頂塌方了,圍牆倒坍了


4因為存在所以要失去


柔美的城慾望的城,美麗的花朵
不過是大地簡化的軀體,城再堅固終究是城
不如蜻蜓一副精緻的官能,不如
呼吸不如唱悲絕的歌喝劇毒的酒或死亡
總有東西存在著不覺得多餘不覺得
疲倦漸漸入侵思考深處不能磨滅的缺憾
呼吸令人亢奮緊張,放眼吧
公園無聲地衰落了
一分鐘內我們彼此把尾指翹成無恥的形狀
我的思想迅速狂飆

但並不是所有石頭都是空心的胎盤
城甚至會防範自己的野心
我們爬過的海岸線比預期的更為崎嶇
那些凹下和凸起的位置,滿是城的遐想
四周讓我自然地生成複雜的本能
城慢慢具有人的形象而且一直在成長,慢慢
有了海的形象,慢慢有了風的形象


垂死的病者‧別歌之二


(搖船者在井字的小巷追尋
他們丟失的錨,高喊著遠去不了了之
還沒吞下半口水,我已咳出一堆
使人厭離的路面連綿不斷直達生活
據說是一個很大很大的網,傍晚
人都樂於競逐迷路,這足夠使人大規模失憶
而失憶並不會使人變笨

人人像我一樣喝無味的酒寫露骨的詩
對著夜深的厚度顧慮到覆診日期
正是對感覺容易善忘,直至四月病倒之後
街頭巷尾的貓精神抖擻,審視一對對
拖著尾巴回家的男男女女)


5接近,這不只是邊緣


城從不被視為止盡的構想
有時城裏人都默認幸運
星星還會閃耀,聖歌還可以唱好幾十代
默禱者刻下一個個理想的畫面,但沒有一座城介意
永遠的含義,這是快樂的。托福我不用因此埋沒背後的風景
風景的另一邊要有些風,到了那裏我們的城搖曳生姿
只有一塊石頭墜下了陷入大海,你看不見
誰都可以忘記,但我們的歷史又開始計算了

如果我還能描述一部分聽到的東西,來吧
我聽到一支大軍不斷接近,進佔河濱偏瘦的曲軸
大軍以饑餓的聲亮吶喊出時代的刻度
踏入水深過淺的河槽,鞋面的皮革濕透了
有人坐在破釜和銅像之上眺望前方,沒有焦距形成只是
低低的聽見,城河對面剛被一頭黑獸攻陷
鳥到達缺損的城河邊緣,便飛過去
凝固的大地在咕嚕咕嚕
吞嚥一片綠藻淹沒過的前方

這絕不只是一座城可以容納的部分
當我的沉默構成思想的危機,我含著鏽爛的鐵塊
體味血腥的味道在分散許多城的存在事實
在相反的軌距上,鹿群伸長了脖子
睡醒時,那已是一堆散亂的骨頭

教堂的石階上唱詩班吐出的聖哲
已不是我認得的聲音,入夜後城再次愐懷那黑色的光與影
從前的山很大,可我們出生之先全都已沉淪了
只剩下一面平滑的石碑,關於
城的年輕和城已撒下的種種聯想
不能再有更深入的理解


垂死的病者‧別歌之三


(四月病懨懨的在等雨
一再翻唱的廣告爛歌始終要被遺忘
周遭消息雪虐風饕
一對情侶死於過敏症傳染

許多夜遊者集體患上怕家症候群
我一直在喘粗氣,頭持續在疼
必理痛不能維持這段暴動中的精神生活
寂寥取代了閒話
當句子失去概括的能力或意義
我的笑容綻開,綻開的笑容
是福爾馬林的顏色,在夜來臨之前難產

門牌撤防前,窗櫺與景色一同傾側
房子無人駕駛 ,我在裏面充當一片油漆
放棄發展問題來纏繞自己,面對純粹時想法過多
多到我不懂得回答自己的提問

車輛閃過路燈與日夕的追捕,遽然又發現
那些沒公開的車站月台一條狗撒了泡金色發亮的尿
汽車一再地迷路,但時鐘終究會生鏽
只有落寞的時候蔥嶺瘦得最凶
舊歌唱了又唱,弦線顫動了夜色
結他走音之時我聽見,一些人在兜售廣場的氣氛
歌手們熬夜三百天,歌迷都睡得很甜
廣告其實比我還要忠於自己)


中 [鎔鑄]


1點火



為夤夜點一把猩紅的火吧
站在城牆朽壞的痕隙上
消失的告密者背著黃沙擦去眼中的砂粒
崇尚的目光在旗幟下垂詢
胡馬的踢踏

風紋流動著猩紅的波
在我後面把野客略過,黃沙一展無痕
那不朽的線段已導引至燎原的河邊,靜靜等待下一位
驍勇的死士。火焰照向破裂的門隙
鑰匙在手中落空,歷史把它握成一把灰燼
在地圖透析出路面之寥落

手掌中,色彩一貫地停在指環之間
完整地噬食塌陷的紅磚牆
那片盛亂交替的街角連成圍城的無韻之歌
光暗被捏成深淺不一的圓點
掛在畫廊中,如皇帝吟玩時滑稽的詩句
綠色鑄成長長的視線,圓渾的弧度帶過盔甲
銅鐵已寫滿斑斑鏽彩
這花樣的年輪是否暗示了
去者堅貞的志氣?


2沉淪


火燒光一切。夤夜消失時,恆久跌落於手掌
灰燼瞬間轉為虛無
陶器內的聲音釀出綠地
而瓦窯中經年不衰的遺憾,都分給秋蟲
慢慢蠶蛀,巨人種下的一片黃葉

龍脈就在腳下翻滾,故事宛延的前前後後
駕馭者傲視的目光,讓偏側的銅鏡攝下,就在蹄鐵下吶喊
也許走的腳步要放輕些,叫囂聲可以低一點,沉一部
那邊正在進行一場撕殺,英雄與英雄都醒了。

風的味道古老而純樸,過路者步伐沈重異常
熟透的麥穗遺下在路邊,都帶一口刃,帶過極藍的天
那赤褐色的底面,脫殼的麥穗在風中搖拽
時間進行得熙熙攘攘,偉人的聲音漸漸沉下不見
而歷史正火烈烈地烘焙在黃土之上
把未滿之杯斟滿
當我走在民族之前頭
這一杯我敬給新生的襁褓


下 [無題之題]


1或者荒蕪



城的定義是當一個人迷失時會有一支歌可以一哼再哼
我們累了城便睡覺,在自己的皮膚上漫遊
不遠處,潛到海底的城再度被鯊魚吃掉
夢縮小到幾近虛無
總有一種光你我都不認識,那是城遇溺時的某種聯想
期待與企求,瘋狂,使我對回憶難以辨認

城在白天開燈,夜深被烤得很紅
城門兩邊的雄獅孵出幼嫩的微醺
吼叫,逃竄的夢在海底微晃
我對城又充滿期待。但我與鯊魚共同瓜分
城的夢,城市的距離加深了夢的真實
此時我不能斷定是否經已陸沉
只把回憶照實寫在夢中
那些現實一般無異的聯想從公園的滑梯上瀉下
關於城的印象如對童話王國的企求
不能透過歷史刁鑽的角度


2原軌,及一些蛻變


直到我能讀懂表情的年齡
終於失去了正常的對答能力
是不是所有隧道都能通往城內的城
開往邊境的地下鐵在寒流下凝結
夢在外界產生,目擊者複述文明覆沒時
城和想像分開的過程,四周沒有了限制
他的話在地底流動而我像被空虛狠狠捅了一刀
在肋骨中間沒入肝臟

自閉的豹背著鄙夷的神色
強調這是一個重覆的夢
它完結時地下鐵溶化的鏽滴穿
城的顧盼我的顧盼還是像以往一般
沒有醒過


垂死的病者‧別歌之四


(寂寞時呼吸城市咯出的秩序
才發覺肺部異常曠廢
唯獨這些感冒藥種出的藍菊
讓時間耗去我不能隨意指問的事實

路軌在天橋上危坐,醒來時紅燈將熄
不是為了緊握凌晨的伏線,等時代在猜測中終止
詩的生活陷入絕境之時,寂寞就可以擱置不理

隨後幾天習慣聽著鏽化的探詢入睡
鏡子令想念頹靡憔悴,遺憾的是
鏡面不能反映眼睛的對面,要是睡眠是幸福的遺產
我決定捐出一生的夢囈,它們使我日漸衰竭

呼出的菌白晢得難忘,水貨煙把印象燻成黑色
那些怕黑的日子特別忌光
一天漏失處處,茶葉麻木了光的皮膚
長街一下子短了十米
目擊者急急逃離景美區,假設這是視力的錯誤
趁光線黯淡下來再複檢一遍
低頭的懺悔者,通過歌誦的口吻
摘掉詩人的桂冠)

女子習慣把胴體掛在窗上
在床前坦白乳房消瘦症的嚴重性
一群偽善的螞蟻為自己編一個逼真的陷阱
在城背光的一面女子呼吸的濕度使所有螞蟻致命

黑色象徵的不良意識急遽入侵這是城的經典
是非不是妖精他們挾持了一條膀子
任何時候都能捏出一陣陣比風更輕的波動
一重重捏成情緒的起伏
統治者在城中編造利於自己的事實
他們懼怕城突然走失
在海底的岬角或西面紅色的林地泄露城遠走的動機

藍色的太陽是魚的心臟
藏著我我的城還有城外的城內的城中的城和城
面向城,我們的歷史又再更新像水那麼平靜
此時人城不分


垂死的病者‧別歌之五


(盡處,黑夜呈現的形態將感覺填空
關於終止對四周的觀察
據我所知在點燈之時關燈是絕佳的自我冷落
安眠藥發霉後長成的藍色玫瑰
兩秒便毒死了險峻的病情
我把玫瑰種在城的秩序上,等到咳嗽震碎了回憶
便可以唱高音的情歌,選擇一種欣賞的角度
迎向疲憊

帷幕之後,黑色純粹是一種享受
某天我虛構了關於熄燈的事實
畢竟昏天暗地是最好的偽裝
像點煙的時候冀望煙臭能把空氣荼毒
全世界一起咳嗽,但這僅僅足以證明
我已病入膏肓,關於實情
只需要更多盲啞的持旗手)


2005.6./ 2006.12.


2010年6月8日星期二

總會有這樣一種矛盾。關於殺生。



  總會有這樣一種矛盾。關於殺生。我不忍看見任何有生命的東西被破壞被終結,尤其在他們並不自知的情況下,是我們將這些生命送上了終點。從前養過一隻小雞,每天去餵牠對小時候的我來說總是無比愉悅,我們之間甚至建立了小感情。到牠養得非常大了,肥美,母親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在雞也不知情的情況下),把雞殺了來應節,這是我來日才知道的,還哭了好久,還感到噁心因為我吃了牠,就像吃了我們之間的那種小感情,很易碎。關於殺生總會有這樣一種矛盾。現在你要我去吃素我完全辦不到,非常矛盾地,我厭惡一切生殺行為,然而這種行為的背後,我不吃素卻是這樣一種導致殺生的成⋯⋯因。看[the cove]。愈看愈不明白人類。太複雜了。

◎圖片轉自網絡,版權歸於原作者。

2010年6月7日星期一

[對應][制止] [紊亂得迷漫][creation]


[對應]


凌晨的出口很淺
夢的現實不在其外
是濕的


2005.6.29.


[制止]


都不說話
重覆設防的靜止
很絮亂


2005.6.29.

[紊亂得迷漫]


惡人之影長長拉著的黃昏
彳亍其下的貓每一隻都戴著維多利亞式頭罩
去做一件後悔的事去後悔一件做過的事
這如同一場思維風暴
紊亂得迷漫


寒流:惡人之影傾側的後路
十二的天空,彳亍其下
時間偽裝的好方法是戴著維多利亞式頭罩假裝一隻受傷的好貓
滿滿一腦後悔堵塞的前額
紊亂得迷漫


2005.12.8


[creation]


大塊噫氣。*
被時間著的3秒
星期三萬籟無聲
雨就病在牆上
玫瑰無故失落
我們創造一隻鷹
飛過山峰又被大氣捲回
人人帶著鏽的終劫
不著邊際地平靜人人戴著錶
在指錯的時間上爬行
所有默禱和愛的紋理互相吸吮但不吐話
但會有大風把落葉旋繞
荅焉似喪其偶*


*《莊子‧齊物論》


2005.5.21.


[純文學年紀] [被鬼壓]


[純文學年紀]

說簡單的句子
講天真的故事
在沉默裡點恆久的燈
和從前一樣就要褪掉舊日山丘的時光
牙齒和死亡的蹉跎
被擁擠過,被罪過過
匆促歲月裡夢見過的窗櫺
有一片綠光的流痕捲過
寫天真的句子
讀簡單的故事
那個姿勢醜而滑稽

2005.5.15.

[被鬼壓]


我夢裡的那些夢
遙遠而費解
光害的天空不斷挨近
以驚慄的角刺我
他們在耳語
從一些落幕已久的片子裡。
在茶座談到夢和風景像印在小說封面的概念圖
幽靈躓踣的大道所以扭曲
所以覬覦彼此爾虞我詐
從沒見過的馬獰笑那些經過的人被從沒見過的馬獰笑得
非常不自然而和諧
我發覺我正坐在牠們身上和牠們一起
做著各自的夢或者,或者我們在分享一種
對夢的意見,在開破裂的會


每一個身份都帶有一點點光
一點點整體的部分如爿爿記認
爿爿失掉的整齊
我可以用懷疑的目光切碎反常規的故事
留下天花板爿爿的黑色
如常撐著


2005.3.19.


[她在一個永恆的意義上說到達洛維夫人的鮮花]

[她在一個永恆的意義上說到達洛維夫人的鮮花]


伍爾芙是思想
作為高度而非小說家
她下榻於那個叫克拉麗莎的女人身上
許久無法讓我辨別
誰的生活更魅惑
所有通過夏季和冬季的路上
窗格及水槽/枯葉及村莊
人們很容易看到
哭使它受潮。


有人總在打斷
然後她可以用筆沉迷於甚麼之上
她不會說任何一個。
現在世界上說的,他們這還是人哪
沒有甚麼東西不是既稀薄又混沌的
只要如是地知道下去
總能找到這些乾涸的疼處


她覺得很年輕
無法形容的年齡把她切成
像一把刀般通過一切
在同一時間被外界期待後又拋擲
她在一個永恆的意義上說:
/鮮花要殺掉露西了/
投向河水中,尋找石頭的答案
離開露西的窗口
那裏有很多鮮花都沒有名字


由於她看著出租車被出界,出界
遠遠伸出海面及單軌像蛇和龍
集聚了所有極端的凶悍
她一直覺得這是非常
非常危險的生活
甚至一天不說話就睡去了。


她以為自己聰明
還是得把多出的許多不同尋常之事
通過生活方式變得都一無所知
沒有任何語言沒有歷史
她幾乎沒有讀過一本令她感動的書
然而,她絕對的吸收這一切
她不會說的彼得或誰的彼得這些
她不會說對自己說我感到可惜
像水淡淡的浮起後復落
聽不清其間的懸蕩
葉落的季節像她思念的形狀
而她思念的方式大概要
吃掉自己


克拉麗莎達洛維夫人玩弄錯愕的光芒
並同時被環境安排。
當她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
她的身份是一個老太太
她記得並選擇


三十年前,作為一個年輕的女人
一種膚淺的女人游離在兩名男子之間
彼得從印度走到她面前
包圍煥發的日子,野草色的羞愧
沒有誰願意拔掉它
理查德經過終點出現在倫敦
如庭中經年立待的樹
隱抑地吞咽口中。


她多麼袒護這一片大的野草
海洋的一片霧氣就這樣散落在黃昏的街
漸次的開花之後就被漸次的記得
在一種嫉妒中,愚蠢和荒唐不能對比
如果一個誠實可名下兩個詩人的生活
她顯然要尋找到那些發泡水域
以比較出他們眼睛內
已經被稱為全部的那些


雨後的野草膽顫心驚地懸在牆上
沒有觸及任何人內心的荒蕪
鐘聲早已置換鳥鳴或被鳥鳴所驚
光像過時的風吹拂著達洛維夫人的頭髮
蠢動上牆,詩般的興奮
如放棄或破裂,一些感覺如被蹂躪
處於這樣的環境何其陌生
或將它與任何一個人並置
發現詩人的生活和死人的生活差別無幾
她的唯一是不知道這一切已經發生


伍爾芙爆炸出兩個世界的光明
一邊的黑暗從另一邊照出一半亮澤
不能不換個地方看看
那條河養了一條孤獨終生的魚
她得到石頭換到了
我的安靜與躁動。


2008.2.12.

[mind abortion]

[mind abortion]


簡單地拿起
你的石頭
砸向他和你一樣
顯得困阨的腦袋
這樣的力度
足以中傷對方
無以抑止的躁動
就如中傷你自己一樣
會很快樂的


所以我看見
你流血了,抱著梗塞的頭往小巷危險的裂縫奔去
倒在一堵巨大的牆上
似乎睡著了般安靜怡然


夜晚終於被我們的夢
鑿穿了一個
小小的洞口
他醒著的時候
也會夢見許多巴士撞向自己


窺伺,衝動
徬徨然後
再重複一遍
小便的動作


昨夜我還在床上想著
與女主角的悲傷一起纏綿到天亮
你看見你擲出的石頭
正飛向自己的眼睛
我記得他沒命地扯著
一把傘阻擋
我在振奮中劇烈地抖動
你的石頭剛好穿過了
前面的景物
有些東西縮小了
有些東西讓他很疼


但你仍決意像我一樣
將腦袋開放,像我一樣閱讀五光十色的
fauxtograph


又覺得一切發生的
都與自己無關
任由聲音從耳朵逐段逐段地流出


一串光刺中你
許多石頭向你飛來
卻擊中我
擊中那沉重的中心


2008.2.23.

2010年6月5日星期六

在鄉下。探望叔叔。




  2010.6.4.。在鄉下。探望叔叔。舊屋都長滿青苔。叔叔躺在床上軟弱無力。身體瘦得太狠了。眼神浮著複雜的光。我們說話很多。叔叔答得極少。只說要我們兄弟幾個團結合力。我很容易會哭。我不懂得收藏。我甚至在門口就脫了口罩。那時三歲。這裡曾是我住過的地方。而它竟然這樣無情到任由叔叔在病榻上虛弱無助。背後竊竊私語。爺爺奶奶當年也是這樣就去了。留下爸爸和叔叔。還有姑姑。我發覺對這個地方非常無愛。我只想叔叔會好起來。然後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2010年6月2日星期三

我想不通的問題實在太多,尤其讀著這首以前寫的詩

[瘟疫]

他們相對時
唯獨眼睛沒被撿走
經過熟悉的大街
覺察到自己陌生者之身份
漸漸清晰

之前,長椅上
有一匹陳舊的木馬搖動時笑聲掉下
那是某個普通下午
會有成堆寂寞

一群野鴿自然飛進視聽
昨天,我僅僅能辨認出怕光的瞳
不規則的懷疑是他們一些咳嗽聲
鏗鏘的病菌正從裡面倒序出生活
最長的生活沉重得不能起飛

彷彿從報紙上的圖片
能讀出這樣的自述:

我是乖巧的豬或者雞總之是這樣
我們沒認識出生就要面對死亡
就像它們有不能分開的
一種遺忘的身份
父母終於死在一場恐慌
沒有一間屠房容得下生殺與奪
現在我要面對最難理解的困境
無法像一隻豬或者雞那樣想

黑色病,我想起我們帶有黑色病的黃昏
是很多難題拼成的好風景
一枚貶意的夕陽泡著城市的行動及其失效

最後,公園被壓成一條間隙
我的木馬在失散許多年後重現
存活的藍調
光亮和暗黑
一切彷彿要消失那樣
慢慢褪出記憶
一片灰白色和無邊

2006.3.26.

叔叔

  叔叔和爸爸的關係很不好,叔叔現在快不行了,這很可能是他最後一段日子了。十多年沒見他,媽媽從鄉下探完他回來,一邊哭一邊說,叔叔現在瘦得只剩下骨頭,就像非洲的饑民那樣,醫生說他現在是過一天算一天。我聽了後非常傷心。在我很小的時候,叔叔教我學中文字;大一點的時候,我常常因為和人打架而被停課,叔叔是個「爛阿飛」(別人常這麼說他,爸爸也這樣罵他),我以為叔叔和別人打架是一件最酷的事,我仍記得他跟我說:打架有甚麼用?拳頭再硬能打穿牆壁嗎?一想到這裡我就想哭。媽媽說,我不會再認得出他來了,那種瘦法是很折磨人的,所以不讓我回去看他,我說這個理由很不能讓我接受,我一定要回去見一見叔叔,我要。

.

[如果心情不好就到超市捏捏方便麫]

[如果心情不好就到超市捏捏方便麫]

如果心情不好
就到超市捏捏方便麫
你回家就煮麫
那些浮腫的麫條碎得像黏稠的粥

電視壞的時候想像與它對談
告訴它冰箱裡過期的罐頭
和吃不完的麫

下午,無法形容的烏有
所有不快在消化
睡醒在太陽的光輝下
飽的感覺被曝光
延長了,非常油膩

喝掉最後一口汁
無法消費的頭疼浮上來
走進廁所 瘋狂嘔吐

很可能是這樣
你覺得桌上應該有花瓶
鞋子是小號的碼
棉襪鬆弛下來
沒帶上羊毛衫就走到有雨的街
彷彿要去很遠的地方
找回失蹤的花瓶
找不到了
生活總是斑駁如此
有簡單的和複雜的許多日常

2009.12.8.

[透明]

[透明]

透明裡外是重疊的
潮濕地穿過乾淨地出來
依舊是透明在裡外
時間曬著門把
轉動,不曾想過移動整個對立
無可挑剔的潔白
不屬於任何答案
慢慢變黑的活口
一層又一層剝落
你已經非常憔悴
仿如對照的鏡面
在尋找失蹤了的存在感

20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