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日星期六

規訓


規訓是屬於祖母的
但家園卻屬於我
果子使夏天完全熟透的時候
雨下在同樣的地上

地球升起了海岸,我們順便
走回自己的地平線
祖母的天空屬於早上一片雲雀
此刻是一些海鳥
正在飛往記憶中的叢林

一整代人後續的憂鬱
屬於另外一些喧雜和語音
我帶著缺憾的語音說,我說一座城市的異鄉
說給誰聽,說出孤獨的勝利
說給冬天?

那些雪片似的花卉
是一張技藝超群的瀑布
為了慶祝雨水和陽光
寧願慶祝靜靜的沼澤、獨處的故鄉、
果子上綻開的飴餌。
祖母無法背誦的傳說和墓誌
根於中國人的大腦
發達得像深海的漁船

凌晨,高速公路開墾了幾代人從不相交的夢境
在那裏,祖母早早就睡了

2015.9.14.

刊:明報‧明藝:〈規訓〉

龍蜥的旅居生活



越過密集的山丘
在海邊的高速公路飛過
異鄉的高塔卡着異鄉的雲朵
稀疏零散的屋舍壓在
一片島嶼上,像錢幣上
壓着一片
微縮的山河

我學會穿越樓房與窄巷
逆着風,我是一尾不被憂傷啟蒙的龍
斜斜飛過吊橋和大河
用敏感的觸鬚試探
用舌頭,紋上鱗片似的語言
在高壓電塔上吐焰

懸於塔頂,我有邪惡的角
也有邪惡的翅膀
飛過印刷廠、伐木場
我吐出光的哀愁與吝嗇
以磨折分去一點夕陽中的鹽
在游藝與迷宮之間晚餐
品嚐食物中的隱喻

你是怎麼知道的?
吃下敵人的心臟就像他們
也吃着刀具下修飾過的野菜
將食物分給光明
將怪獸交還故事中的堡壘
沿着食物漫遊
他們坐在一起
像恐怖分子一般閱讀一個頭顱
緩緩切下一顆
曾為世界躍動過的心
蘸在醬料上。我說,
他們的敵人永遠無法離開野菜的名色
我如是告訴那些鳥和那些動物
牠們渡河後
也將一無所獲

去一座看不見的山幽遊
教義的牆壁
就像一條長長的鐵鏽
風吹過來,每一抹夜色都與戰爭有關
每一種失落都不會煉成肅斂的風景

在那個傷心的農場
我偷偷養了一隻游禽
我願意與牠一起去善妒的山峰遠遊
去那裏參與激烈的戰鬥,吼叫
打敗虛榮和傲慢
成為被理想收納的戰俘
成為他們豢養在圖書館的怪獸


刊:明藝‧城中詩:〈龍蜥的旅居生活〉

2016年8月21日星期日

還原

      ── 給愛貓,b(1998-2016)


這些年漸漸學會了收藏
小時候捉到小昆蟲
便把牠們玩弄至體無完膚
我的糾正造成貓性格的沉默
與沉默成長起來的貓
在沙發上,在床鋪裏
規劃著夢的內容
並好好收藏

貓的身體日見圓潤
心理卻顯得異常嶙峋
走過來牠心存疑慮
不知道哪裏可以安全地埋沒牠的理想
靜靜的拼湊出那些小昆蟲
一件件肢骸或玩物

我是我的貓成長起來的沉默
終於我鼓起勇氣走過去
打算花一些時間
挖掘各散東西的那些夢
將那些我的貓和我的
小昆蟲:還原

2008.

2016年7月21日星期四

特朗斯特羅默的琴

        
                   ──在浸會大學圖書館讀特朗斯特羅默



午後,畫成斜線的天空
延伸到書頁上
一塊含煙的遠山駛入,針尖和腴辭落下
沉默修改了語言。我寫了很長一段
母語的煤煙

以風,月亮,橋,以婉約的中文
修改了無邊界的北歐之陽;
以荒謬的月光,延伸到朦朧詩中的房屋、
舊軌,一塊沉於英泥之下的空地
停著玻璃造的鋼琴廠。

我抓緊欄杆,
五個字符的詩開始彈奏
切削著玻璃屋,我抓緊書的褶邊
午後,巨輪般轉動的太陽需要迫降
燒著了浸會大學的樹和屋頂
一直向夢見的課室或游泳池蔓延
有人睡在自己的夢裏,過了漫長的一天
琴音大作,環形地下室
被冷氣封鎖,世界變成了另一種方言
光變成了彈簧。我跟植物說:

生活是一個不幸的婚姻。
玻璃是一個悖論。兩個毫不相關的世界
就這樣,被覆於
圖書館的內外,外面
一群野禽堅持到黑暗最後
像美麗的殘渣,像失語的錨從天空拋下 
像一支輓歌,那是我想像的一支歌。
熱浪正在那邊滾動,太陽重新吐出
大地的疤痕,書本上的單行
疏而不漏,牠們準備起飛
而石頭落下,詞語遠赴一場宴饗

特朗斯特羅默就坐在禮拜堂
鋼琴,左手,一頁的一頁的
鶇鳥/黑鸝/雲雀/松雞/鷹鷲
或其他鳴禽
拍翅而起,對野蠻採取密集的進攻
置身於這個忘了所處的時代
詩選中,社會、人際與群鳥一起
穿越了密林中的暴雨
與飛揚的琴鍵一樣
也與被慾望撃沉的巨艦一樣
到森林的暗室降落。群鳥完成了豪壯的掃描
停在書架上,在詩的間距之間
被逾期罰款的郵戳所傷
一個破音
砸在翅膀上

我跟植物說:
以慾望作為營養的城市風景
那是一個佈滿巨石的國家
這是海,那是生活改寫不了的庸常
是特朗斯特羅默戛然而止的
降C大調,游走的快板──
這是一張繚亂的曲線圖
當我回到特定的悲觀,那卻是
纖細的雨,遠處的房子,含煙的遠山
受難的一臺縫紉機
一架強大的噴射引擎
一段暗流,還必須要有一個隊列
像一個風箏,一行月光
藏在單行本上,一把火燒盡嚴肅的分界
更像保守的極簡主義
只有一個火車站,一面牆
夜幕的基調在牆上,像一支不銹鋼的管弦樂隊
我把一則短訊寫作時間的城垛
發射到月球,一句域外之詩
一架飛船。當書缺頁以後
我無法返回這幾行距離的錯失
懸崖,成了一個與我無關的國家
一些東西於是失去;我進入這個國家
一些寧靜回來
失去的東西,都是必須放棄的一些舊東西
音樂響起,陽光同樣是憂傷的
那是海不能治癒的語言障礙

但特朗斯特羅默的琴並沒有回來
正以燃燒的速度
掉入壁畫中
波光粼粼的水邊
落入歷史的湖
像激進與反動的盔甲

2015.6.15. 

刊〈衛生紙+32‧詩壇崩壞〉(2016年7月)





2016年6月4日星期六

趣味和中文課

下了課,跟學生練習口語溝通,他們問了我一個有趣的問題:林老師,十五分鐘這麼短,真的能有共識嗎?在一些價值上有不同理解,不是很正常嗎?不能存在分歧嗎?期間我們還要學習妥協,轉變立場,我覺得有些委屈,無論怎麼說,這都顯得有些虛情假意。
  
這是個很合理的問題,課堂上,我教他們共識和妥協的技巧,談話帶著表達的策略,學習委婉的表達,照顧沉默的聲音,然而,共識或者共識的傾向,真的必要嗎?到了寫這一則短文時,我再次反思,教育是一件怎麼樣的事。
   
大學二年級的暑假,中文系給我一個到《明報月刊》當實習生的機會,那期間,執編讓我為張信剛先生的一篇文章撰寫教育隨感,我以自己對教育的信念及認知,寫成了〈教育是一件大事〉 一文,如今,五年快過去了,我已經是一位教師了,重讀起來,如果能與大學時期的自己對話,相信他依然會問我同一個問題:五年後,教育對你來說,是一件怎麼樣的事?   
我如實回答了學生的疑問,在現實生活中,達成共識並非必然,十五分鐘內達成的共識,更是不可思議。孔子說的「道不同不相為謀」,本身的智慧就是放在價值上來考量的,我們並沒有在價值觀上與相異一方妥協的義務。我也如實告訴學生,考試有它本身的限制與不足,我在課堂上教授的口語技巧,也不是生而為人所應時時猜度的說話藝術,生而為人我們通人情,明事理,教育本身是學習做一個堂堂的人。如依書直說,聽到這一句,學生便笑了。   
中文學不好,往往不是能力問題,而是趣味的問題。上星期,與中學時的文學科老師飲茶,他老人家退休多年,精神依然飽滿,一見到我,便要我跟他學習氣功,練好體魄,才能走更遠的路。他常跟我說,範文不可取消,是因為那裏面有人倫、道德、文化、理趣,是人情的世界,不僅僅是文字、語法、邏輯的世界;《史記》是講做人的故事,是太史公的生命禮贊,你看信陵君去請守門口的侯生,講的是基本的謙恭之禮,這些都不能被考試濾掉的。一節課,如何才有成效,須從趣味和避免重複上衡量,如此,那節課的成效便立竿見影了。這也是老師給我的教學啟發,如今是我備課時最重要的教學依據,以課堂上的實踐,驗證自己的教學。
   
記得在一次週會辯論比賽之後,學生問我一個印象深刻的問題:林老師,如果香港和另一個國家開戰,你會支持哪一方?我反問:如果我不支持香港,你們是不是就標籤我為「港奸」?學生都笑了,然後我回答說:我的答案和趙老師一樣,我會選站在正義的一方。這時學生又笑了。
   
當我陳述了我的意見後,他們便會動動腦筋,或者上網搜尋一下:限制和不足、堂堂的人、禮、正義,這些複雜的概念,引起了他們興趣,這比我依書直說有著更好的效果。教育,不只是對與錯的選項,回答大學時寫〈教育是一件大事〉的自己,我依然同意,教育不是一個等號,更像一個同構符號。

2016.6.

2016年5月11日星期三

文森特


神學院的泥土中
種著沉鐘和慾望的骸骨
在顏色的海浪下
陽光是戰敗的鯨魚
遠處的樹,是我們
野雁和低雲盤旋於
生活另一面,走進陳列室
犁在那裏枯萎
風參與了雕刻


向陽的枯枝,也是我們
被饑渴曬著
被季節漆成一枚匕首
如果需要捨棄
乾脆捨棄風
它們帶來的傷害早就養成了
消失的習慣
既然忘記不了一點點的燦爛
生與死的摹本
一個撒出去的種子
那一個秋天這麼不整齊
站在靜物的角度
永遠這麼沉默
而站在沉默的角度
我們是錯誤的


2016.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