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0日星期一

有時有時


       ──重寫也斯〈中午在鰂魚涌〉


黃昏的時候
荃灣就開始多人
有些人急著回家
卻總在途上
有些人急著離開
卻總是回來
彷彿無法拒絕對潮湧的幻想
有時從綠楊新邨走到眾安街
再走到路德圍
然後去海濱長廊就開始長長地吁──
一口氣。有時看見樓宇剎那間遮天蔽日
看見天空終於烏雲罩頂
對壞天氣才有了一些
無能為力的期待

從天橋走進天橋
有時小販在那裏擺賣廉價的玩具
那些以致癌物質印製的商標
在黃昏金色的光下閃閃發亮
有時會遇見東歐的難民
席地而坐,一聲不哼
有時他們卻唱起了傷心的音樂

南豐中心的電梯裏
荃灣公共圖書館嚴密的閉路電視中
或在三聯書店的文具部
我總是找不到正確的貶義詞
有時疲累成為了知識
有時知識收集著窗外的斜陽
電梯緩緩而下
巨廈慢慢爬升
我總是聽不見當中的分別

從天橋走出天橋
有時並不知道哪裏才是
哪裏的盡頭哪裏才是
哪裏的起點
有時需要依靠別人的語言交談
像說出一個艱難的咒語
有時卻能自然地以簡短的一天
交換一個冗──
長的詞彙,學習使喚
生活的咒語,模仿
別人的鄉音

在沙咀道球場的硬地上
那是一片上色的青草
有些人在那裏找到漫長跋涉的理由
有些人卻在草中騰躍而起
像一個泄氣的球孤注一擲、奮發向上
而後從長空中
落下──黃昏的時候
荃灣就開始多人
有時他們從挫敗中回來就進入一片
茫茫的草,有時舉頭凝望
茫茫的長空
疲累就在觸手可及的遠方
等待著隨雨而下

總有等了太久的雨
總有說得太多的話
生活長滿了猖獗的怪牙
有時給你紀念的傷口
有時卻只有斑斕的傷疤

2019.04.24.


刊:《字花》第79期【殘缺者】



2019年5月4日星期六

霧中的野蜂

  回家的時候有霧,我在燈光疏落的地方候車,突然之間就感到了倦意。霧使傍晚的天空有了主題,而我正隔著不透明的光看勻開的風景。霧不像雨或雲,它的變化大約只有稀薄與濃厚兩種,當它變得愈來愈厚時,儼然已成了雲,而雲卻是善變而具形的。這樣,霧的存在自有它尷尬的地方,似乎它的意義完全在於那種厚薄之間的狀態。「之間」是一個相當曖昧的詞,既非彼,亦非此,就在彼此的中間。我對霧有一種獨特的偏愛,這是因為它的後面隱隱約約有很多內容,有一種導人迷路的幽徑,通過那片霧,可以找到迷路的理由。三月之初,噪鵑在雨霧中某個看不見的處所悽啼,那聲音只有兩個不斷重複的音節,可是比《詩經》的重章疊句哀怨得多,要是沒有經過任何文學處理,也是悽厲的一種,聽著聽著便要教人心酸。起霧了,一連幾天便都這樣,那些噪鵑以接近破音的方式拔高了牠們之間的交談,卻往往沒有得到適切的回應,我聽得久了,就一一接收,如果加點文學想像,那裏面,彷彿一切早就有了設定,早就有了故事,那是晚春一個失落的場景。

  我們多少對霧有些成見和誤解,「霧裏看花」的那朵花不是具名的花,它是被霧改造、被我們創造出來的那朵花,我們眯起了眼睛看花,眉心擠出了川字紋,卻只看到霧後面若即若離的輪廓,對它向陽的一面愈來愈瞧不真切,在這樣的情況下,難免令人焦躁,要是想像力比較缺乏,還要抱怨。〈霧中風景〉中,陳暉健寫「私密排著隊等待進入歲月」,那裏必然也橫亙著一場大霧,私密和歲月被大霧隔開,我們排隊邁向茫然──我們總是排著隊,準備進入一個比較不透明的狀況。從私密進入歲月,先要在大霧之中排隊,對我來說,排隊是一個疲倦的過程,如果在霧中候車,如果剛好有些微的雨,那就有些不同了,因為看不見前面的景象,就會令人猜想,微雨又會令人選擇憊懶、消沉這些近義詞,我們都傾向於相信臆測,相信當中九成的內容不是誤會,而是將近的事實,這樣的宿命觀會讓我們的想像力飆升。要是此刻我不在候車亭,也沒有了霧和燈光疏落這個設定,沒有遇見之後還要提到的兩位仁兄,疲倦是不是可以歸於霧的結果?我們傾向於視而不見,對於疲倦,它一定屬於排隊,不一定屬於霧,無論如何,人始終是主觀的動物,不是嗎?我們時不時會瞧見的那些營養不良的孤雁在一座荒山上尋索,在枯枝上仰首,牠們這樣出世,當牠們在表達某種無法完成的超脫時,我們懷著各自的胃病看入世的噪鵑在一處寂寞,有時候運氣不好,看不見甚麼,沉著地聽著鳴叫聲打嗝,但總會埋怨天氣。這也不能說好或不好,畢竟我們都在參與對霧的摧毀,對文學來說,這是很嚴重的一件事。



  今天我的運氣好些,就在昏昏沉沉的燈光下,看見一隻落單的噪鵑正站在紫檀樹的濕枝上悽絕地鳴叫,牠的消瘦或者不是我的主觀所致,但可能與牠的尋索有關,牠正向著我候車的方向斷斷續續地叫,彷彿那裏有個可以傾談的對象。同時,一隻野蜂從某處冒冒失失地闖出,正撲向巴士站前面灰藍色的霧中,由於與野蜂隔了相當一段距離,加上了霧的作用,朦朧之中似乎有了些許可愛的意味──牠也是消瘦的那種土蜂,出盡了力氣鼓動雙翅,在燈光之下尋尋覓覓,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然而,不論是噪鵑還是野蜂,牠們都是比較固執的動物,「固執」是對牠們有限的生命而言,噪鵑還好,比較長命,有數十年的時間修煉一首只有兩個音節的哀歌。野蜂的一生卻緊湊些,只有大約二十天,這期間還要處理很多事,還要碰上和我們一樣的挫敗與迷失(例如眼下這場沒頭沒腦的大霧),遇上了爽直漂亮的女青年時還要轟轟烈烈地戀愛一場。如此算來我還是比較幸運的,怎麼說,我偏愛於霧的時候多於責難於它,想像霧的時候多於在迷途之中獵奇,雖然我也常常為了它而苦惱,但這也可能毫無分別,只不過我們錯以為自己有一百年的鶴壽,錯以為自己常持理性、毫不固執罷了。此刻,我和這些候車的人魚貫而立,歪歪斜斜地等待著霧中的巴士,倦意早已沿著後頸風府和風池兩穴,延長至突突的太陽穴。多層停車場大廈在灰白色的空氣中站立,因為這一點,我仔細端視了它巍巍的牆,牆面糾纏著許多綑狀的、駁雜的電線,並深陷入牆體之中,我就是在這些電線之間發現那隻野蜂的,牠就像是從雜草叢中冒出來的一樣。

  我們知道,彼此之間都有一條自成的軌道,在霧的影響下,看得不甚分明,野蜂努力飛行,進入大霧後就不再出來了,牠知不知道那裏會有甚麼呢?是牠要去的地方嗎?下一刻或許牠便會與狂怒的巴士相遇,被關節勞損的雨刮一下便撣走,遍體鱗傷;同樣地,噪鵑也許並不知道,自己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只是對著霧中的那些白牆,在霧裏面成為別人的風景,無功而還。以上兩位仁兄雖然固執,卻甚為可敬,大霧當前,從容不迫,還可能是涉世漸深的同行者呢,牠們是不會認得我的了,我更不會認得出牠們來,每一次的相遇就是離別,每一刻的停駐就是永遠,難道不是嗎?我們也如此樂於排隊,相信隊列是重要的意識形態,等待進入雲與霧與燈光,然後是玻璃是霓虹是煙霞,但那卻是茫茫的灰灰的擁有無盡變幻的大霧。



  將軍澳是一個隨時也會消失的小鎮,春天在這裏是一場久久不能痊癒的感冒,推窗而去,煙籠霧鎖,對面整座大廈、整座山體已經全然消失,看不見了,一連接上更遠的邊山,不知是在雲裏霧裏。這時候,只有後面散亂的微光在跳動,那是馬路上發光的汽車。還有就是凌晨三、四點開始活躍的噪鵑,也是擾人清夢的罪魁禍首,可是啊,你怎忍心去責備呢。

  入了夜,霧便更重了。便是這個時候,霧的後面飛來了一隻昆蟲,正朝著光源飛撲。無獨有偶,那也是一隻野蜂,而且長相醜惡,奇形怪狀的,沒有一般蜜蜂(香噴噴的)圓潤的身體,牠長得細長而瘦削,像一根飛針,下腹呈現幾何形的怪角和條紋,飛行時處處充滿錯誤的判斷,追逐危險的光線,透過炙熱的光我看見牠使勁鼓動薄薄的翼,那上面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光澤,而且破裂成紋。我知道這隻野蜂與候車時遇見的那隻並無關係,起碼那蜂沒有這蜂長得這麼突出,或者也是霧的緣故?多年的文學訓練使我偏要將牠們連繫在一起,牠可能是那隻霧中野蜂無數後代之一,誰知道。為了以資識別,就管牠叫作「二號蜂」吧。其實牠也沒有甚麼不對,趨光往往是昆蟲的本能行為,這就好像暗黑夜行的動物,一燈如豆登時被賦予了更豐富的含意,諸如溫暖、希望、愛與正義,亦將世界截然平分為光明與黑暗,小人與君子,醜與美,這或者是單就人類而言的吧,動物的世界恐怕要簡單得多,誰知道。怪只怪我無法克服心中的恐懼,如果牠是圓潤的蜜蜂,那也罷,即使牠是一隻碩大的孤蟬,或灰蛾,我定會動用大量後天學到的知識,將牠向美好的方向異化為我所以為的,恰恰牠長得醜,形體像極了我平生最大的天敵──蟑螂(其實蟑螂也沒有甚麼不對的,我對此君的成見和誤解深似海,比之於常人誤解的霧尤甚),也是牠命該如此,在茫茫夜霧之中尋索多時,又被微弱的散亂之光所欺,最後被困於我頭頂上這一管36W的黃光光管,走不了了。

  我耳聽辦色,不能再為牠作過多猜想,知道牠已飛入我的安全範圍,登時怯意油生,冷汗直冒,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摁緊被褥的角左顧右盼,覷一個時機制動。二號蜂究竟飛了多長的路才被困於此,不得而知,敢情是與霧一起流進來的,在我細細的睡房中,牠似乎已靜靜地變得愈來愈大。二號蜂雙翅碰到了光管便被炙傷,牠又不斷拍翅,不斷撞擊光管刺眼的玻璃,直至終於折了一塊翼瓣,才在上面找到了一個止歇的點站住,那就更慘烈了,像古代的炮烙之刑,但牠似乎也不很痛,只是慢慢被迷惑在那時而溫暖,時而熱燙的光中,久久不動。出於驚恐,我也是久久不動,屏住一口氣掀開了被子,從床上躡手躡腳蹓了下來,準備逃往客廳求救,這就出了亂子。突然,二號蜂像困極而絕的暗器從光管急向我擲來,牠飛行的路線完全無跡可循,就是亂飛,我比較旺盛的想像力此時火力全開,一霎間翻過無數栩栩如生的念頭,其中一個比較具體:那是一隻蟑螂。急忙之中,我也不及逃亡呼救了,隨手從書架旁邊抄起那瓶鋁管形狀的BED HEAD (hard hold)定型噴霧,向著二號蜂急噴,死命地噴,狠狠地賣力地噴,彷彿這是以正克邪的壯舉,定型噴霧灑出了雪片般的沫兒,成了殺蟲劑的幫凶,野蜂則無來由成了栩栩如生的蟑螂,這誤會實在太大了,畢竟,那也是一條性命啊。




  當我在滿屋定型噴霧的氤氳中清醒過來,心頭還是噗噗地亂跳,然而當我壯起了膽子朝那二號蜂張望時,牠早已被定型於一個古怪而扭曲的姿態,殘破的翅膀上都是油光閃閃的噴霧,細長、瘦削的身軀仍是精奇的模樣,像上了一層油蠟。那一刻,我彷彿不再怕牠的醜惡了,牠只是靜止在該處。或者牠僅僅因為窗外茫茫的大霧而誤闖民居,以為那一管人造的光是自己努力拍翅收獲到的希望,那是光明的天堂,然而不,牠就死在這場霧之中,終於沒有飛過去,又死在另一場霧之內,終於香噴噴地結成了一丸琥珀。在這個茫然若失的晚上,我竟然對這隻霧中飛來的野蜂生出了無比的愧疚,一整天的怠倦終又襲來。

  同時,窗外濃濃的霧中又傳來了噪鵑單調的啼聲,凌晨時份,格外沉寂。


2019.03.25.


刊:《香港作家》2019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