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2日星期六

食物百獸圖


寂寞恰如其分地降落
這是南方的冬天。
大地和原野藏在生活的百獸圖
那是裱在牆上的風情畫
天終於黑了。電視的沉默突然修飾了我們
字幕成了一些改變不了的雨線
與幽幽的天空
對抗著。此刻,坐著。
已經過了三點。薄霧之中
我們閱讀不曾被理解過的名著
以希思克利夫的圓匙,以餐刀的語言
分割一些仿如食物的國土、
市區、園圃。和填海帶。
我們吃掉以動物脂肪做的《食物
與文化之謎》,剩下的麫
我們都吃掉,喝複雜的湯

此刻,午間新聞正在轉述總統的咳嗽
我們的總統正坐在禮賓府的沙發上
與他的先賢們一起
進食過期的誓言,我們進食他的口氣、
胃病、躁鬱,然後閱讀名著。
我們終於知道
這個世代的秘密是無法論證的
從海洋出土的整片山河
寫著政念相左的書體
此刻,哀而不傷的城市美學
像異軍突起的腫瘤
這些浪漫主義的腫瘤
是深陷在復仇和榮辱之中的
──啊。復仇和榮辱

茶餐。在一頭長了絕望腫瘤的豬身上
我也開始吃牠
精緻的血管,這些管道裏
曾經流著因復仇和榮辱而沸騰的血
因此我起了敬意,我也開始吃牠的舌頭
先破壞分開的舌尖(這個不再敏感的部位
不能再游走於語言的歧義、撒謊的藝術
牠被剝奪反對的權力,已在熱湯中
熟透了)用臼齒,
用晶瑩剔透的琺瑯質破壞
像咀嚼著那篇短小的
〈乞力馬扎羅山的雪〉一樣
咬破了──牠的耳骨、
頸項(牠的皮下脂肪一點,
一點融在湯水上閃亮著
也是晶瑩剔透的)
然後吮掉大腿骨的髓
那曾因絕望而肥沃的髓
那曾因腫瘤而變甜的髓

我們不像中產階層般
吃很少就飽,依然將動物脂肪吞下
把廉價的這些湯渣吃掉
糖尿病的午休,抑鬱症的午休
這座城,因而璀璨萬分
燈火燦爛。咖啡和可樂
這些城市的胰島素
治療不了電視的沉默
治療不了我們一代人無法解決的口渴。
拿起圓匙

從百獸圖反光的玻璃中
我們對調了位置,照見了圖中的生態
當一群鳥失望得夠了
就會飛走,飛成一片清瘦的絕句
飛成《呼嘯山莊》狂飆的風
我們看見被煮成蛋白質的鶴
與雁,牠們再也不是薄霧中的風景
牠們浸在高鈉的汩汩之中
伸長了眺望的脖子,飛進了食道的山河
飛出了那張過份擁擠的百獸圖,
停在我們的刀具上。
而我們被薄霧修飾、分開,
已縮為氣味的薄霧
被廚房的工業用抽油煙機排走
時間是贗品
時間是一些消化道的食物
我們吃下雁的翅膀
吃下兩袖清風的鶴,吃下懷孕的魚
此刻我多麼希望把所有東西都加上反犬旁
反犬旁的茶餐廳
反犬旁的中產階層
反犬旁的這些被光影響的影像。
窗外面,雨淋著滾燙的瀝青
和孤獨的大廈。我們,對坐
閱讀希斯克利夫的咆哮,咳嗽。
這時電視開始轉播總統病逝的音樂

樂聲中,我依然能聞到他身上璀璨萬分的真菌。
切開厚忌廉下面
螺旋形的通粉,就像切開他的胃病
切開像意大利粉的幽門螺旋菌
(我們搛起意大利粉)
我們搛起野菌,在樂聲中
吃下這些年輕的植物。
(消化道中的鶴與雁在啄食提前出現的憂愁)
總統在唱驪歌。這種幸福時光,
多麼像一則轉瞬即逝的廣告

我們也是電視裏
即食的一分鐘廣告
──正因為這慵懶的一分鐘
我多麼希望可以從玻璃進入湖水
從樓宇和巨廈之間,登上一片絕嶺
在一片無畏的星空下
和孤獨的大廈一起飛翔、和鶴與雁
比賽,和名著中的宴席排開,
和枯榮於寂寞的腫瘤
展開浪漫主義的對話,和電視中的烹飪家一起癡肥
我們也是鋪在碟子上的雜菜、肉瘤
總統的狐臭、他的牙齦炎和股癬
浸在濃縮的肉汁之中
(浸在薄霧的湖畔
浸在美國輝瑞公司的藥水裏)
浸在酒精的奠儀下
──「天終於黑了」總統說。

烏雲終於都黑了
──這片我們衝不出去的灰林
像一個遙遠的地方
彷彿從此就是盡頭
從此就是結論
這片淡而無味的薄霧
我們以為是歧義的風景
我們一直以為坐在狹小的卡座便能起飛
像百獸圖中滅絕的生物拍翅而起
海傍的㗎啡室。金都的卡座。粥麫。
從來都不是。龍鳳茶樓。華星。
金鳳。從來都不是。半碗如膠似漆的湯
從此就是解毒劑
在解毒劑複雜的因果裏
我們喝湯,閱讀
我們開始了一場關於食物的運動
品嚐到食物中的政治
當中的一種茫茫然
陶醉。在總統的歌聲中
與他一起
禁不住要擁抱、親吻他的皮膚病
流下高糖高鈉的淚


2017.5.1.

刊:《別字》 (第十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