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4日星期六

枯樹誌


在七月,我如常走過圍欄
面對那些不發一言的樹
它們大多不會對自己所處有甚麼意見
但對天氣卻有著最大的包容。
一些少年人,讀著〈枯樹賦〉
以他們不可能擁有的聲音
駕馭別人的中年,他們以大都會的唱腔
唱出「此樹婆娑,生意盡矣」時
我差不多成了其中最消索的一棵樹

在七月的某一天
這些少年就要進入沉睡
他們成了一種昆蟲,
飛過棄置垃圾的平原
在蝴蝶不能抵達的平原上,這些閃亮的昆蟲
像標點符號一般,模糊了視野

在最後的一節課
我們又回到從前,那一段關於夜宴的掌故
變不成數字,是的,我交給他們一些數字:
烏啼是一,鳥鳴是二
月球是零,月亮與它的影是一
這些咒語一般的數字排成一些焦黑的枯草
斷斷續續地進行著:唳鶴和吟猿
是三,木葉落是二
長年悲是一,枯墨是零
──這些數字像一場風暴
而草木總是堅忍。我們用甚麼來突顯
這種堅忍?用一整個月的雨,
用一座大樓的油漆?
我們用影印機的錯體和故障
用我們委曲的手指寫些錯別字。

七月之前,語言是樹上的蜂巢
修改之後的作文:
「在一間空房子中,我過著比別人慢一半的時間
當我完成了最後一段,我似乎
能夠像房子一樣,深淵一樣,
空下去。」──充滿欠缺立意的隱喻。
我開始批改這篇作文
在空房子中,寫字檯終於成了語言的浮艇
昆蟲都衝進
那個擁擠的蜂巢,直到枯萎之時仍在
那個蜂巢。大都會一般都會有一條逃生路線
一些備用地圖,一扇防煙門
常常關起海岸和沙丘、
無人問津的公告、鬧鬼的工廠、
成為羅生門的議案、印成明信片的國體,
軌道及邊境的脊椎。
少年人坐在窗前,讀著〈枯樹賦〉,
剎那間,讀出了錯體的美學,
門以外的世界,像極了大雁紛飛的動物園
那些孤禽向甚麼地方逃生,
逃到枯樹的體內嗎?少年人寫了多少篇作文
才會以為那是自己的「柱景」?
從流行文學的故事線中
他們為「自吻」的侍姬落淚,
為散亂的煙霞「坦剔不安」
當落落磊磊地唸出「你枉披一張人皮」時
少年人笑了,然後
我也笑了。

我為這些飛過大河的孤雁送行
牠們沒帶來戰火的家書,
斜倚著的女子和嫣紅的侍姬,尋尋覓覓
她們讀過很多有關命運的信
他們讀的〈枯樹賦〉
消失了,蝴蝶消失了,
牠們也像是我的遠客一般
為我送行,我走到空房子前,
寫了最後一則評語
牠們站在沒有國家的樹上嘹唳
女子的丈夫成了飛過大河的孤雁,沒有回家
而菊花被打散在
點點滴滴的墨跡之下
少年抹乾了窗前的細雨,
以屬於青春期的唱腔
與女子的憂愁告別

就像七月,南風吹過偏道時
在一場風雨中夜遊
南風也落在
圍欄外的無名花草上
我們像又回到從前
孤雁只是窗前的某些雲影

2017.8.6.

刊:《明報‧明藝》:〈枯樹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