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6日星期六

〈變焦〉

1


  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時間表,就像那裏有一張生活的地圖或指南,可以尋回那個灰褐色的盛世(亂世則是透明的平行空間),可以在下雨的黃昏在陽臺抽菸、晾曬或呼吸。

  自從停課以來我便沒有了習以為常的時間表,多年來我以時間表建構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從日程到「生涯規劃」,彷彿這是進入未來的憑證,能以它創造出一個個倒置的盛世。我早已樂於將無盡的時間約縮堆疊、分門別類,然後配置,視之為一種「資源」,樂於剝奪對時間的使用權,或不使用權。「剝奪」是個嚴重的詞,但確實如此,時間是資源,人力也是,名篇成了「閱讀材料」,閱讀就像解剖,分析就是提供參考答案,身為教師,早就練就了一身操作名目的「好本領」。

  我也愈來愈依賴以「一節課」概括事情,一節課六十分鐘,我便以為那六十分鐘就是我僅有的一切,「一切」於是等於「六十分鐘」,那裏有千山,也有萬象,能變化出盛世的萬千象限。因為時間不多,但又似源源不絕,那一節課似乎是一個永續的系統。女友說,下課後獨自從大學站回到坑口,那一個小時的長度就像「永遠」止住了一樣,除非將永遠除二,然後將那一半均分,在快樂、無聊的虛度之中將它架空,這是時間的魔法。永遠?「你不是說過『永遠』不等於『無盡』嗎?」這一點也不浪漫,人往往或多或少都在渴求一點浪漫,不是嗎?

  一節課的意識早已根深蒂固,可是,這一個多月來我沒有了時間表的管束,疫症將世界鎖於一些幾百呎的地方,外面天晴天陰如故,時間觀沒變,「地方」則被賦予了多層意義。今天起床很晚,檢視WhatsApp上的開會通知、群組中的未閱訊息,以及大量的網上教學工作編排、電子批改……以往這些東西都會被收納在時間表和進度表之中,它們被表格分開在不同的時區,有阡陌相阻,無菌隔離,上學期的山不會和下學期的海相遇,時間表思維培養了我們看山、看海的方法,甚至只須依照行事,總不會出甚麼亂子,尤其那些教學經年的前輩,總能找到觀望山海的角度。如今,為了應付網上教學,有些同行今天才第一次登入Google Drive,登時發現隔山看山的風景遠遠不如一鍵登入望見的那麼遼落,那麼冷清,不禁要問:哪裏是哪裏的入口?停課,就似一場變異的大停電,在線路上將時間表橫割一刀,切斷了。

  今天我又屈身於狹長的房間,關上門,如常登入zoom,將上課邀請發送出去,課堂便要開始了,六十分鐘的課節在這個微縮的空間中,改變不了的世界觀如故,疫症下,天空烏黑如常,書商花俏的PowerPoint內嵌了破裂的聲效──啪啪啪──仍是屏寬4:3,在16:9的顯示屏中就像一個禁絕的魔方,似乎有它永不過時的意識形態。

  我登入zoom,就似打開一個隨意門,進入了別人的房間,將講課的現場微縮在一個PowerPoint的界域,那裏也有一個時間表般的世界,然後便與人分享。我在你房間的窗口說著名篇後設的道理,將作者失敗的人生點列得像扎在金針上的蠅頭,直至把整份材料都說了一遍。由於無法忍受書商的PowerPoint,須重整教材,須得將世界拉近到一個可以清楚望見的地點,我以Canva、FotoJet、Photoshop這些魔法,製作充滿個性的縮圖,為作者的繪像退地、描邊,以日系漢字打出漫畫感的抬頭,然後在zoom的工具欄點選Share Screen,嘩,如同點開了一片豁然的大地;我將Kami和DocHub使得像兩把流麗的飛刀,在學生的作文中舞出了花朵;有時還得預先錄影好下一節課,上載到YouTube,再分享到Google Classroom。我幾乎將去年在教育學院五星期電子教學進修練就的本領,推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這大概是我最引以為憾的欣慰了。

  可是,這仍是PowerPoint那個魔方,只是由4:3拉成16:9,由魔方變形為長方。

  「zoom」是另一種意識形態嗎?我們都有各自的抽屜,收藏一些東西,也有各自的格式,不隨便和人兼容,這和時間表收納生活的方式其實是相近的。我輕鬆自如地駕馭著這個課室,就像一個老手要佔領一個孤獨的舞台,戲劇般演繹著名篇中的山海和湧浪,將「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說得像人生的災難片──關掉電腦,我近乎無法從那裏離開,只是伏在溫熱的電腦上,說不出是甚麼心情。我便戴上口罩,匆匆步出家門。


2


  走在漸漸熱鬧起來的街上,穿過橫越景林邨與頌明苑之間的隧道,人們在疫症的天空下遛狗、跑步和閒逛,彷彿在困境中逆行,唯獨餘剩的文宣仍貼在冰冷的磚面上,「大流行緣起武漢,十七年教訓盡忘」的剪報,也在那裏,被風吹響。人來人往中,只見那個賣老花眼鏡的老人仍在隧道邊上,迎著稀疏的光線抹拭一副副厚重的眼鏡。我登時用力眨了貶眼,才覺察眼前若隱若現浮著一個五彩閃環。

  我站在連理街,野鴿拍翅飛上坑口站外的通風口,居民把CD串在一起掛於窗臺外,在黃昏微弱的光下一閃一閃,那些自製的驅鳥器反照了別處的光,野鴿從來不相信那些眩惑──這令我想起了書商在PowerPoint中內嵌的聲效,有時還有不少「起格」的「多媒體」,除了揚棄之外,並無他法;可是,有時候你除了接受之外,同樣並無他法。

  口罩令我呼吸滯重,混濁的水氣冒上了鼻樑上的鏡片,我望著蔚藍灣畔落地玻璃內的那盞水晶吊燈,它有四、五層樓那麼高,我和女友把它稱作「長燈」,每次和女友回家,來到這裏,便會被它吸引,有時我在長燈外等她,長燈像在我背後高高壓下,我和那些野鴿畢竟不同,時時會有這種眩惑。

  課餘在大學兼教的女友,即將修畢碩士課程,卻遇上了疫症大流行,學業固然受到了影響,求職進程也受到了牽連。我們時時說盛世若果倒置了便是亂世,這樣的一個地方卻仍然漂亮得很,像被玻璃扭曲了的光,我便指著那盞長燈說:「這不很漂亮嗎?」

  最近,她常常為求職一事憂愁,由於哪裏都去不成,我就陪她到附近人較少的地方散步。有一晚她在zoom下課後,累極了坐在公園的凳子上,在那門課中需與學生探討「work and productive life」,她說:「諷刺嗎?」念心理學的她,卻無法找到心理的地圖。一直以來,其實她比我更有方向感、更有規劃,往往我們在異地旅行迷了路,Google Map定位失焦時,她總能找到驚喜的出口。

  今天,她在zoom上完成了面試,顯得疲倦,我們坐在同一個公園,我握緊了她的手,望著鐵桶般圍著我們的大廈,不知不覺便談到了將來,「將來」幾時才來?這些樓房建得那麼高,也能夠以時間表運算嗎?將來它要高於星空嗎?星星是看不見了,燈火卻在閃爍,疫症參與了圍堵,眼前的閃環緩緩浮動,彷彿天空上的一顆星星。   

  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寶馬山上看日落,眼前也是閃爍的一片燈火慢慢亮起,而太陽卻漸漸熄掉了,浮著異化的光彩;女友問我關於浪漫與時間的問題,她說走了那麼多山路,上得山頂,只望見一刻的壯麗,要是日落再長一些就好了,但這好像又不那麼浪漫了,看來浪漫只適合短暫,是不是?

  這真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她喜歡看日落,對我來說日落卻近於傷感,但我喜歡那樣的浪漫,誰不喜歡?永遠有多遠?要是將來不會太快到來,我們還要看多少次日落才能知道浪漫和永遠是一件自相矛盾的事?它就凝於那片光中,看不得真切。

  我只是舉起Ricoh GR拍日落一段裂開的顏色,這是一部極適合抓拍的定焦相機,我對它的喜愛並不下於框外的景緻,但女友卻總是皺起眉頭,既因為它無法變焦的「缺陷」,又因為美妙總是無窮變化,顯得短促無常,她就要說:「我用iPhone一拍就成了,還可以zoom近放大,你看,這樣大。」她把iPhone相機的焦距拉到最大,一輪殘日登時抽象畫般填滿整個畫面,我則僅僅拍到了天空中的一個小紅點。

  在山上,望著腳下的維多利亞港,船顯得巨大,兩岸幾乎就要相連,燈火點點佔據了整個取景器。大風中,她一頭秀髮吹得亂了。

  變焦太多,便會模糊,太近便會因過於真實而失真,矛盾嗎?此時,太陽不知在甚麼地方慢慢沉下去了,剎那間天色大暗,那些圍城一般的大廈將光線割成一個個不規則的幾何形狀,剛好打在她臉上,我只是看著她。


2020.03.31.


刊:《城市文藝》1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