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30日星期日

我如是,念你亦如此

如果我們不害怕孤單,何以要迴避它?如果我們迴避了孤單,又怎麼才能去面對時間給予的沉澱?所有的沉澱幾乎都是絕望的,它相當冷靜地揭示了一個人的傲慢、不成熟或幼稚、複雜而又脆弱。一些很短的時間,能夠使自己完全覆沒。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迴避過時間的鬱結,我甚至覺得有一些時候我完全掌握了快樂的原理,然而不,我時時會反過來被它思考和推敲,自己的存在,那種躁動的時日,恰如其分地詮釋了生活的理念。我跟許多錯身的朋友說,你最近過得好嗎?我們交換了近況,我們也交換了時間上的空白,那種參差得令人慨歎的駁接,指出了一種相互的背離。我聽見的,彷彿都是被時間隔絕了的話語。一年之前,某個黑夜,熙來攘往的時刻,驀然接駁到今天,黑夜依然。我們都是自己的陌生人,我如是,念你亦如此(但我希望,這仍然不過是一點傲慢所使然)。

2014年11月15日星期六

消失的流浪

暉健去南美的那段時間我稱之為消失的流浪,幾乎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聯絡上他,我便這麼想:他應該在旅程中搭建了一片複雜的異域,遇見一些不屬於旅程中的異鄉人,他或者會在旅店中給誰寫一段親密的話語,聆聽所有單調的碎屑之聲,而僅僅是這些像畫報般的斑痕,就足以讓我感到他那近於詩式的流浪──不可破譯、無法接連的情感的流浪。直到他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上面有一首短短的詩,我才看到了他見過的異象,然而也是近乎破裂的一種壯闊。

那段消失的日子一再被旅程解構出來,當他從地球對面回來時幾乎身無分文。一個晚上,在駿發花園外的空地,我們像往日一般談起生活種種難以理喻的邊界時,他手上點著的一根菸就那樣隨著呼吸在眼前旋繞,那些灰的菸對我來說實在過於嗆鼻,而對於暉健,卻似乎能將生活駁接到更遠的異域,他也許仍然留在馬奎斯懸空的南美,時間也如花園一般有精緻的潔癖。在消失中流浪的不只是他一直所享受著的孤獨,還有與孤獨對齊的語言,如今在這本詩集中一一浮現出整段成形的旅程,我甚至找到旅程中他所傾訴的一個特定主角,以親愛的語彙進行,時灰時明;然而再約縮下去的話,〈霧中風景〉的磅礡已足夠支撐起整本詩集一段完整的骨骼,甚至是唯一一段完整的骨骼,這是一首份量十足的長詩,內容以幾何式向四面八方張開,不講求凝聚與秩序的封閉密語,更切不可冠以一個一廂情願的主題,我無法不一再表示自己對它的喜愛。

十年前,我們有燦爛夏日般滾燙的少年時代,剛習詩的我們總是無法滿足於大量輕淺的閱讀,我們像閱讀鯨魚一般閱讀著周圍深邃的藍色,甚至帶著一點傲然,對文字與詩表現出一種焦灼式的不服氣,我們挑剔,對彼此的挑剔都帶著莫名的亢奮與渴求。如今,十年過去了,我們都交出了甚麼了,在我編選《狼狽》的時候就鐵了心要棄置大量的作品,彷彿棄置就是一種殘缺的圓滿。也許暉健比我還要棄得更猛烈一些,一趟南美之旅架構了這本詩集的基本規模,這不是一般意義的結集,而是一種經驗的歸納。

2014.8.17.

2014年10月11日星期六

雜物、瓶頸及閒蕩

在我非常窄小的房間裏,排滿了許多不無意義的雜物,它們有些已經鑽進縫隙之中了,成了某些堆填的失物。在一次房間整理的過程中,與雜物相處竟是一種最初的妥協,它們的存在無可避免地組織了我對空間的想像、霸道和貪戀。   
 
某天,當我在房間裏收拾遠行衣物時,憶起黃昏中一座遙遠的城市,可是當我離開了,在將近黃昏的時候,我總會到近海的地方慢跑,跑進了另一個更龐雜的世界,看到陽光變成整齊的簧片,如此,我又像重新經營了一次後旅行的疲倦。如果我也雜物一樣,對空間不具備煩惱,有著佔有的欲望,那必然是自由最肆無忌憚的部分。我或者可以擺脫因狹窄而變得短絀、憂悒的宿命,不變成瓶頸上彎曲的外型。這也必須從雜物說起。   
 
在我失去空間組織力的那一天,母親喋喋不休地在四周建築了她對空間的理解:她用一些便宜的塑料盒子重建了空間的秩序,後來當我嘗試像盒子那樣接近母親的理解之時,才發現它們是如此難懂,就像一片記憶體,在格式化後的空間裏,只餘下多於存量的值,那種無邊的荒涼和剩餘之巨大使我吃驚。然而如果我不能像雜物一樣,不擁有佔領空間的權利,便只沉入到對約縮的好奇與嚮往,反而與緊湊的空間一起漸漸成形。在我快要進入寫作的時候,大約在錯誤的時分,突然之間,我就像一個容易哭泣的孩子,不斷撿拾遺下的禮物,這也許就是最宜於書寫的時刻了。   
 
有一個晚上,我沒有離開工作間,辦公室裏,燈光如灰。那裏,似乎與我的房間是連接著的,我將書堆成了一個房間似的形狀,但又像蜂巢,這些書都戳有一個限期,我如歌者一般彈奏著舊日往事的塵粒,它們在四處紛飛,我便一一為它們創作了一段屬於微小的事情。在習慣了與雜物相處之後,很多無法堆放的東西都一一得到了它們的位置,我終於也參與了擴大空間價值的工程,在那些近乎一直只能在循環中消失的夜晚,我都是這樣進入寫作的。

即便是在最不可能的時刻,我開始打撈深陷在腦海裏的意念,開始像故事裏的人一樣倒敘人生,這些超過了期限的意念在雜亂無章之中突起,這樣的話,很快就能貼近這種不存在的生活,完成一篇小說的全部構想,完成一首詩最艱難的結句。當我不斷在寫作中遇見自己時,就會取消了現實的部分實況,我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五官變鈍,取消了空腹感,失去了對客觀環境的敏感,動作變得愈來愈單調,僅僅在一場一場雜物的風暴中盤據著。但只要停止了這種運轉,便會馬上獲得現實中的一切積累,然後就不可能再寫作更多的東西了。因而我才知道自己原是一個傾向在壓縮中寫作的人,安逸之於我便如雜物之於堆放,在緊縮的時候,饑餓的寫作便自然發生。   
 
在回到敘述的時候,我不得不將那些盒子移開,我和那些舊衣物一樣,都相信著一種莫名的堆放,我相信堆放一直在使自己不那麼容易遺失,在已沒有東西可以遺失的後來,我的衣物、舊書或完成一半的小說都是對未來的尋回。可是母親竟比我樂觀,她努力於進行空間和容量的實驗,曾用印有不同商標的塑料袋,包起了客廳沙發下面的雜物,我的貓時時在那裏穿梭,這些鼓譟的雜物在幽閉之中沉睡時,我們好像又獲得了更多的空間,可以坐在一起談談電視劇般的童話,或今天的一點點落寞。   
 
在我改變了書寫的習慣之後,我已好久沒有為寫作的事煩惱,畢竟它久已組成了我的生活,我知道,其實我是可以甚麼都不寫的。所謂瓶頸(腦海裏自然會反射出幼長脖子的某種禽類),確實曾接二連三地發生過,發現瓶頸需要極大的勇氣,它同時是躍進的契機,這應是對一種寫作習慣的反撲,當發現在重複的濫觴之下對改變顯得力不從心的時候,這樣的狀態即會使自己變型,扭曲和旋繞,後來便形成了絕望的死結。但作為一個寫作者,並沒有這種非寫不可的必要,而非寫不可的,又往往與寫作無關,我是這麼善待自己的脖子的。   
 
那些重播的晚上,工作間裏,總留給我很多安靜,其實那是最快樂和幸福的。然而在我不想書寫的時候,我喜歡下班後在城市裏慢行(或呆坐),在重複的幾條小街上,以緩慢的步伐拖延這個城市歪斜的節奏。我對寫作有很嚴格的要求,但卻從不會在最不適合參與寫作的時候,去完成一些不應該完成的作品,我更適合去和雜物相處,去給貓買懷石貓罐。港島左歪右斜的窄小巷弄,以及一座大都市橫流的浮光,全部壓縮在一個緊湊的空間內,當所有龐然大物從身邊直立起來時,便如同行走於一個發光的球體,我們總是隨著光消失的方向轉動。有時乘車到上環,只想走多幾步路,走到必列者士街的室內遊樂場,走到文娛中心,從極狹的窄巷慢慢走到了灣仔,然後又回到銅鑼灣。這便是我與駁雜的生活相處的方式,無數次從生活重返,無數次的擦身,扣除寧靜之後,我們其實更難拒絕廉價的繁盛。   
 
在慢行或無所事事之時,我不閱讀一個或者非常偏狹的角落,在所有排滿房間頭頂的書裏面,有一列偏愛的名字,但我也許只會轉身去看岩明均,看星野之宣的星空奇遇。這些我一直在向高處發展的東西,使我完成了太多本來就應屬於寂寞的時刻。而對空間有著獨特理解的母親,她總會偷偷為我打掃房間、更換被單和摺衣服,但我很快就又會使她陷入空間的煩惱。   
 
這幾年來,我大概已安於這樣的狀態了:像雜物一般,在縫隙中寫作,並逐漸發展成一套穩定而帶著活力的書寫模式。我已經不能像我的學生那樣,擁有完成一篇限時作文的超能力,他們是如此活力充沛,記下活動的經歷並抒發必要的情感,閱讀圖片中鏤空的寓意,並提供例證,要完成這樣一件事,多麼像薛西弗斯。   
 
我只能與雜物一起繼續修習。
 
2014.9.6.

2014年1月5日星期日

路途中

 
路途中,一切都那麼快,旅程好像還沒開始,就已經要結束了。一路上,看見很多灰灰黃黃的樹,有時候它們像一群移動動物,是它們在以更快的節奏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