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7日星期一

飛蝨


  十二歲那年,我參與了野獵,在那個陌生的地方,我殺死了一頭野豬。我記得那時的陽光並不複雜,風吹得很低,工地上到處都是挖土機和吊臂,新世紀一片欣欣向榮的氣味。那隻孤獨的野豬站在圍欄外,牠並不狡猾,也毫不機警,我年少無知的衝動製造了那次壯舉,牠幾乎沒有嚎叫一聲,便已陷入沉眠,那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後來我沒有再參與這種獵行了,森林之中,野豬早已消失,牠們不會那麼容易落單了,不會那麼容易被一個少年刺死,牠們漸漸變得和我一樣,平平無奇,在森林以外安身,這是我很後來才知道的,直到我需要在那次殺死野豬的壯舉中找到力量,找到青春盛放的荷爾蒙,我才接受自己己經不再是那個手刃野豬的少年了,對於野生動物,我反而生出了巨大的同情,後來,我幾乎成為一名動物權益抗爭者,這是始料未及的。

  這一年,我來到荃灣工作,這不像少年獵行,環境就像一面皮膚,我不能夠輕易想像,它的鬆弛與崩緊、疾患與偽裝,行走其中,就是一隻行走於皮膚上的飛蝨。當我用鐵器深入野豬的身體時,牠馬上就死了,死在我燦爛的青春期,而飛蝨繼續在那裏飛馳,彷彿這些遺世獨立的蝨子,還一直在飛,而我卻留在原地。我能夠捫蝨而言,寫下這種少年壯舉,在我步入舊區的風土時,不禁教我震驚,尤其在那些萎縮的唐樓之間飛馳,它們站在一起,像一群幽靜的老人,我離少年的得意彷彿又更遠了些。入夜之前,又是一段灰渡,我時常在眾安街的咖啡店坐下來,就像在等候入夜前的惶惑不安過去,我不能令獵人的血液煮成沸點上的花朵,從來不喜歡咖啡的焦躁,但我卻像一個中產人士一般,在那裏喝完一杯咖啡,這樣的錯誤反過來成了需要似的。一個人終究會對青春期過敏的吧?一個人多少會想對青春感到疑惑。我無法亮出白森森的獵刀參與少年的狩獵,也不能把咖啡的腥味當成野豬汩汩流出的黏稠的血。我也許能夠這麼做,但我要去哪裏尋找這樣的野豬呢?我曾經在一個古老的舊區追逐了多年,像一個被經驗帶領的獵人,互相枘鑿的是,我卻漸漸被舊區的地文風貌吸收,我以為我開始有了和它一樣沉重的呼吸,曾經參與過野獵的敏感度不再,只是挫敗地坐在咖啡店喝燥熱的飲品,或靠在巴士站的石碇上,看著它將被拆卸,新的森林然後拔起,我和我的同代人們只能坐著巴士離開,在它的皮膚上,也有一種飛馳。

  下班後,我在等跨區巴士的間隙,再次感受到心志沉如秤錘的鐘擺,一下向左一下向右的固定節奏,我這才想起,一個剛剛踏入三十的人,他的一生該如何以一程跨區巴士的旅程得到概括?我能夠想像他將在無數次的上車下車之間,匆匆地失卻了某種精緻,他或者對青春不再有偏見,能夠明白遺憾是個優秀的過程,然後在眼睏與疲倦之間接受自己垂垂老去,而車依然向前,像蝨子在飛,野豬在少年的陽光下反複被記憶殺害。巴士行走的天橋上,車如飛梭一般投擲而去,我和一些汲汲於世事、戚戚於時間的人坐在梭子內,被扔過來,然後扔過去,不久便都沉沉睡去了。虛擲之間,我才有了一點思索:當我在旅程中睡去,突然間又在搖搖晃晃之中醒過來,我下了車,旅程就變得短了,青春是否也因此而變長了呢?十二歲的少年,掌握了野獵的規則,他遵守了那些規則,並殺死了那隻被他學習過的野豬,我終於在一程開往郊野公園的學校旅行中,度過了那個驚險的少年,巴士開往一個又一個郊野公園,我們坐在旅遊巴上,車內帶著一股令人嘔吐的膠味,越過了考試的高山,帶著證明書立誓,要成為堂堂的人嗎?

  在我成長的硝煙中,我沒有再見到野豬了,偶爾只有在報紙上讀到牠們被車撞死、被麻醉針毒死,或者在高架天橋惶恐躍下的消息,我開始關注這些野豬的近況,畢竟牠們迫於生活,走到了邊緣,我卻有了一種遠觀的不安。我養了一隻活到十七歲的貓,以十七年的時間與動物建立了切膚的關係,然後牠在我步入三十之前死掉。牠是否也有過一種能夠致敏的飛蝨,在不斷飛馳,卻在我過多的呵護下藥死了?如果成長不以規則為認知,是以一隻動物(或任何別的東西)為認知,這隻後來被我賦予了名字的貓,便是一個屬於我的青春的符號。

  當我登上了巴士,車又開去了,世界的節奏並沒有和車速同步,我們在以各自的速度運行,少年仍在獵野豬,飛蝨仍在飛一般地跳躍,而心志早已深深地陷入了它私自的擺動,我才又看見那隻早已被手刃了的野豬(那些野豬),已經是唯一的一隻了,牠就在那個炎熱的下午,出來覓食時,被我無來由地殺死了。

2018.2.6.

刊:《城市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