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5日星期一

〈教育旅遊團六章〉


一、停機坪與蝴蝶

 
1.
 
所有人都購買了足夠的消毒劑和暖包
談論功效、藥理
飛行力學將世界平行運送到
另一邊。所有人圍在自己的小組
對敏感源和哲學滔滔不絕
舉起相機,也舉起交流團的小旗
拉起橫幅拍紀念照
 
一隻蝴蝶無法飛越停機坪的落地玻璃
看見了牠,穿越了前和今生
終於被一面玻璃阻擋,欺負
所有人的消毒劑
都動了殺生的欲念,都可以
置諸死地
 
過於理性的人說了
蝴蝶的生命系統及蝴蝶效應
過於理性的人說了
蝴蝶的生死與世界的存
牠不能抵達的世界
就像那面玻璃,用飛行力學和物理學都無法解釋
化蝶的故事,不能理解蝴蝶的堅強
不能理解梁祝的幽墳中
有悲歡離合的香味
 
牠以脆弱的翅膀演奏飛行力學
以自身的無重,浮於混濁的空氣中
就像要撿拾風中的刺繡
 
如果我在此處遇上了迷失的蝴蝶
必須以一切方法拯救,
面向蒼白的空地,一面高於我的玻璃
它比我強大,它比蝴蝶脆弱
面向彼此,像拯救一個不存在的困局
我顯得無

2.
 
這是一趟無法出發的旅行,我們聚攏
於黃昏以後的玻璃內,看著飛機
升升降降
 
登上飛機,收起了交流團的小旗
收起了橫幅,從機艙望出去
停機坪,蝴蝶,
汽流,中央廣播,
我們隔著相等的透明
有各自的旅遊和目的
 
所有人坐在條狀的機艙
早就放棄了受困的蝴蝶
 
 

二、高速鐵路

 
 
遠去,那是一間茅屋,
一瞬又遠去了,那是一群
削了頂的山脈,樓房就在那裏
可望見灰色的海,但不久又遠去了
 
那站得最直的一種樹,遠去後
還是那種苦澀的蒼茫,經過車站
與車站的島,經過地點與地點的鄉野,
連天空也遠去了,我看不見它
深深的胸襟,只看見它淡淡的灰藍,
遠去是荒草,是蘆葦或蒹葭
 
炊煙似乎不是真的,故土也不比記憶沃腴
炊煙是必須的,必須筆直如繩墨,
但要想像在大漠焦灼的刀傷上,或者在唐詩
枯瘦的指爪中,李長吉的指爪
李義山的指爪;連大漠也必須想像在
八大山人簡練的鳥骨上。兩個世界
 
在遠去的速度中背離、取暖、
配襯、遮掩、羞赧,沿線而行,
難再捕捉它緘默的心胸
遠去了零度以下的遼寧故宮
遠去了一隊帝王
筆直的塔體建築,縮進天空
枯瘦的炊煙,來自顯示屏中的廣告
 
那是一個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的世界
這是一個面對七七四十九變的時空
我在這道空心的管道中
一身疲憊,正以時速300公里掠過遠方
又回到遠方,我在這道空心的管道中
進入遠方,始終不能沉沉睡去
 
這是一程駛進淺景深的快車
來不及停駐便已遠去
 
 
 三、實驗學校

 
沒有再看見過蝴蝶和野鷺
而有蜜蜂和山羊,在園圃中
我們在實驗學校的大樓
參觀或考察,參與實驗或教研
專門研究歷史的鼻音
規範的部件,魚貫的操作
提了黑暗的武器
在實驗室,他們應該都有鮮血斑斑的白袍
 
我們和特級教師坐在一起
他們也像旅遊團的領隊
以擴音器和我交流
我們和特級教師坐在一起
上一節英語課,和我們坐在一起的
還有整整齊齊的少年
像我在旺角花墟見到的盆栽
耐寒、耐熱,帶有塑膠的韌性
 
隔著窗外,是千百年前的扶餘
那個被狩獵的滿洲,
雪何時才得融化?南滿鐵路的冰塊
仍在飛轉,風在反抗,
但冰封已然鋪來,光線尚未轉醒
教案上的花朵,卻早已盛開
 
我們被窗外的陽光曬著
暖氣令我昏頭轉向,我們的影子拉成了
幾何的形狀,我們才是這些少年背後的
幢幢陰影,這間室溫27度的課室中
我們才是跋涉的一群
怪異的鷺
 

 四、歷史博物館
 
  
單聲道的耳機
有普通話,英語和日語
但只有一場戰爭
這是一間把憧憬和狐疑都寫成年輪的房子
立邦油漆的防水塗層上
論述著槍口的數目及
戰鬥機閃亮的鐵皮
滲漏的問題早已解決了
雨無法鏽蝕時代的晴空
戰機早就墜落在
我的夢境,我走進一號展室的遺址
我再走出那片遺址
從二號展室的仿製品上
繼續想像脫色物料下的污跡
未來的敵人似乎也在看 
那些遺跡,我也在看
那些脫色物料,那些遺跡
點點滴滴
彷彿血液
 
如何將一個標本還原為樹
將皇帝的葬儀還原為狂妄,
不也是這樣?皇帝的寢具、假牙
他的男性用品及圓框眼鏡
一一放在我眼前
我彷彿聞到了他的牙周病
 
也從奸細的日記中
讀到文學的天地
從他晚年使用的輪椅上
找到指甲的刮痕
 
從來沒有比博物館更鄙視自己的時候了
他的傳記被書寫
他的監獄在虛偽之中
那是對懲罰的儀式
但還有甚麼新的運動,可以將他釋放?
還有甚麼孤獨的復辟令他登上
敵人的戰機,向著時代死命地轟炸
似是爆出一片末世的花卉?
 
遠處的監獄外
有陰沉的鐵雲,那片天空
曾經落下鐵
雲總是善變的,不是嗎?雲總是畫架上
虛飾的丹青,我便藉看雲之名
在博物館中重繪一片丹青
一片八大山人的丹青
一卷時代的掛軸
 
不遠處也有娛樂場和休閒中心
有多姿多彩的生活和
受苦受難的菩薩、寺院
有故土的香味也有移民觀光旅遊團的廣告
 
從博物館出來
天黑了
敵人又撤退了
皇帝也休假了
 
 

五、重讀〈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圍在一間課室
十幾人正吃著牛肉乾
我讀了多遍〈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一個四十歲的男子明月夜
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在短松岡
中間隔著無數課室及桌椅
及公告,及同樣的白牆
此間,十多人舟車勞頓後的疲憊慢慢升溫
十多張開了
蘇軾仍未成眠,他的心腸
愈涉愈深的時候
我在這間充滿牛肉乾味道的課室
討論一份開放式的教案
 

教學步驟

時間

課節內容

目標

引起動機

5分鐘

寫下梁祝的幽墳, 寫下蝴蝶

寫下停機坪的玻璃,寫下禁忌

寫下植物的語言,寫下想像力

寫下實驗學校的顯微鏡,寫下刀或鋸

寫下後九七的婚姻,寫下另外的關係

寫下自身及憂傷,但不能缺少輔導員

寫下他者及超脫,仍要寫下正向的思想

這間課室和那間課室

都有一樣的冷鋒,

那裏有迴旋樓梯

這裏有松柏,那裏有長廊

可以通往另外的課室

這裏的山丘早已不見

如果能夠離開這間課室,

出入於這個母體

我必須努力想像

想像一個傾訴的對象

 

我想像了密州的早春

多雨,起,露水重重

一一像灼熱的膽汁

在入夜後便翻滾、湧進

然而不能得知

夢裏的真實與課室的距離

 

發展一:通讀全文

5分鐘

虛擬的月夜,竹柏,松濤

虛擬的中年提早到來

虛擬的喪親,虛擬的婚姻中

有虛擬的親密,拿著沒有Google Classroom的中國製平板電腦

拿著進入母體的眼鏡,

沒有藍色藥丸

沒有紅色藥丸

對著虛擬實境的山丘,我們相顧無言

我們只能傷心地奔向臥室的白牆

展現抒情的技藝

 
我走到簷前的窗口
學校的操場,都是倒影
從簷前的窗口又看見蘇軾
一身冷汗,臥在那裏
多少年了,也無法從夢中驚醒
我漸漸侵入1075年的一個夢
從那裏我再望見操場的對面
 
狹窄的就是說一些人的夢乍一看
是一座矮塔,當我踏上台階
無數的台階將塔頂隔開
永遠矮於
那個塔
 
說出「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
我如果也能遁承天寺夜遊
我們都在同一個夢中
像深涉驚夢的迷路人
遊蕩,參觀,為夢境拍照
留下清醒的證明
 
我們理論和教具排
用平板電腦摹擬了
「明月夜,短松岡」
月亮高懸
松樹低矮
塔頂下
圍在一間課室
十幾人正吃著牛肉乾
 
從臥室進入偏廳
我們從來會驚醒別人的夢
只是使勁地嚼
牛肉乾,使勁地嚼
牙齒堅硬地研磨
直至我們帶有牢不可破的韌性

 
 六、邊境午宴
 
 
長長的餐桌上,有雞和魚
還有鮮味的湯和許多醬料
有表演民族歌舞的女子
在燈光下飛旋,從一塊清澈的玻璃上
可以看見外面的江河
草在那裏搖晃,低溫在那裏沉降
她們的故事在江的另一面
這一面,卻像另一面的倒影
在江邊晃晃動動
 
我們搛起從江上打起的魚
這一片晶瑩剔透的魚肉之中
有苦難嗎?有餓瘦嗎?
我們吃肉時也喝白酒,烈酒
也敬酒,舉起酒杯,
要敬給誰?我們有著與咽喉相通的食道
消化酒肉的層次,我們觥籌交錯
敬給自己?敬給誰?
 
無盡的話題
圍繞著寒冬的悲涼展開
難以對答的尷尬
一時忘記了
牆上的仕女圖
或跪或站
牆上還有杜甫的〈望嶽〉
難以對答的尷尬
一時忘記了
從鴨綠江望去
新義州一目了然
從餐桌一片狼藉
望見裂隙,只有表演民族歌舞的女子
躲在後面補妝,似笑非笑
只有平靜的江面
有魚隱隱躍出
 
長長的餐桌上,有雞和魚的骨頭
還有鮮味的湯和許多醬料
 
 
2018-2020


刊:《城市文藝》
 

2021年2月11日星期四

〈家宴〉

  
飯桌上,我們吃的是各自偏愛的東西
食物早就超越了語言
依次擺放,愈來愈脫離味道的本色
 
在孤獨的建築裏,我們坐著
吃一些冷碟、醃魚、漬物和豐富的葉綠素
燈光曬著所有這些保守的食物。
窗在遙遠的地方
 
從游筷的童年起,房子就已變成一列
時間的裝飾,如今晾著那年冬夜下
圍爐時份的風聲,從不吃西芹的我
舉起筷子,挑開它們
難嚼的根莖
 
那些遙遠的冬夜終於
在吃食之間淡去,風聲換成了咬嚼聲
父親說:「一張飯桌便已交代完
調味的歷史」當他覆述抽象的祖父時
祖父和童話一樣扁平
 
父親搛起鹹酸菜,扁豆和薑絲
米粥是一樣的;弟弟的偏吃
和二十年前也是一樣的
他還在說藏在魚湯裏的鱗片
還在說那個下午水桶裏
默不作聲的塘鯴,游進了輸水管
游進了倒映在水上的燈光;
母親的刀功也是一樣的
斜削和快切的節奏,剁茸的聲律
都花在時間的雕刻上
但已經趕不上來了
 
一餐簡便的飯
交代完一代人、兩父子幾兄弟、
父親母親、一隻貓的晚年生活、
一間逐漸騰空的房子──之間,
靜止的疏離感。坐在一起
我們早就有了共識,除了搛菜的方式
除了咀嚼的聲音,除了靜靜填充一些
沉默的胃口,便不再細究時間的枯萎
我們以筷子對談
 
父親早已忘記
曾經一再提起我努力想像的祖父
年輕的祖父坐在席間
搛菜,抹煙斗,吮魚骨。
我想像他是一位穿官服的清朝人
有長辮子,但他不是。想像他有和父親一樣
多愁的側面,但他沒有,他便如此坐著
說很多陌生的語言,在飯桌上,
舉箸,敲煙斗,完成一場
家史的教育
 
但父親,早已是一個
永遠無法明白的意象
第二次,被我放在單調的行距上
生活縮成一桌無法統治的飯菜,
他坐在那裏,吃著鹹酸菜,醃物
蘸上辣醬吮多骨的魚,但吃不太多
愈來愈像住在清朝的祖輩
不斷修飾著命運與哀愁。
在偏僻的鄉村,他的父親以父權消滅了
後代成長的焦慮,在同樣的餐桌上
他一直在營運一場父權的盛宴
將我和弟弟們放在
焦慮的位置思考。是的,我們隔著
一張桌子用餐,穿過了廳堂
又回到廳堂,用了幾十年才長成
一些他所不能理解的子嗣
他的糖尿病、曲張的靜脈、
身體內孤獨的風暴,被他翻譯成
命該如此,我常常被翻譯成忤逆及負心、
遙遠或者充滿錯誤。
 
如果要告訴父親我已經飛越了童年
成為一個務實的人,更多的時候
是個浪漫主義者,能把抽象的天空
變成海浪,能照料一隻貓
愈見虛無的晚年,為牠多出來的地方添置傢俱
如你的晚年,像一桌習以為常的菜餚
我時時以西芹伴粥,時時遇上
童年的自己,但你卻仍然在為人生辨味
 
我仍然不能算是一個務實的人
一直不符合你的意願。我們坐在一起
在各自的旅程中飛翔,我久已怯於向你證明
哀愁的傷害,在艱難的語言中
找到數之不盡的弱點、怯懦。
關於理想,一些找不回來的價值
我從來不敢將它形容得
義正詞嚴,一些我無法完成的事
至今依然無法完成
像一部論述式電影始終無法完成的結尾
 
菜餚必先通過一個
繁複的過程,才能超越一具其他動物的身體
是一道菜,一門藝術和美學。
當母親把刀子放入家禽的咽喉
割出不連貫的聲音,再放入
魚腹的城府,彷彿那裏是個廣闊的城市
放入這些名為食物的家族
我第一次從不鏽鋼片中讀出
我們所知的童話,是一連串禁地。
 
圍爐夜裏,通過許多老舊的食忌
快速飛過語言的嵌縫、禁地
我們依然被禁止,依然享受這一場
味道散失的旅程
 
 
2015.7.25.


(2015年 第三屆 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 首獎)


【附錄】



2021年2月3日星期三

〈山居秋暝〉


在人生的河道中,我看見
星空映照在那裏
那裏,甚麼都沒有
只有噴水池的底部
只有我的底部,
長滿了

猖獗的植物。

在人生的河道中,你
尚年青,掌握不了高低、進退
琴藝多麼高深,不能長出
乾枯的手指撫琴,也無法在畫框
或籠子中,蘸墨,歸隱,
成為鳥,擊中遠方,你卻默默
在射藝中摸索到一點
立論的方向,射向山後
那面牆,射向空的
那座山

天氣不會太好,我只能
走進課室,那裏有理想的土壤
可以圈養,可以虛度
這裏,有著安身立命的定義

當我重重複複寫下
週末功課的期限,你早已
走進內心,與理想搏鬥,
那裏面與空了的山一樣
也有一個深不見底
的底部,從那裏

可以直達中年,我需要

一間達摩寺,練習靜觀

或自修室, 在那裏午睡
醒來之後大徹大悟

或那名為鹿柴的空間
建造插針式的樓房;那裏也有
一些樂園

有八十後的機鋪,從那裏走出來
也有九十後的Game Boy和
online game和我們的
Sim City,我們的city如果也可以
從那裏回去,在那裏重建
一個國度,一間課室

在人生的河道中
我看見城市被建成難題
生命被居所修正,
而你不似王孫,無法帶著包袱出發

你區分不了人生的單位
是尺度或是厘米
是實用面積還是
建築面積──我便又讀
〈鳥與籠子的難題〉1, 十年前
我也如此自由過,像靜觀死亡
離開後便不再回來
我的青春期,它必須
在鳥飛走之後
才結束,像王維
半官半隱,你說他不過是
彈出彈入

我們至今無法
與王維相遇,他不會比我們更
樂觀,也不會比我們更清靜
鹿柴建在甚麼地方
籠子建在甚麼地方
樓盤廣告、秕政
參與了時代的修辭
我無法跟著鳥,飛走
我一回頭,剛好與你

遇上


2020.

1. 《狼狽》,頁八十三至八十四。


[〈十二篇之二‧困之章〉(外一首)]


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