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1日星期四

〈家宴〉

  
飯桌上,我們吃的是各自偏愛的東西
食物早就超越了語言
依次擺放,愈來愈脫離味道的本色
 
在孤獨的建築裏,我們坐著
吃一些冷碟、醃魚、漬物和豐富的葉綠素
燈光曬著所有這些保守的食物。
窗在遙遠的地方
 
從游筷的童年起,房子就已變成一列
時間的裝飾,如今晾著那年冬夜下
圍爐時份的風聲,從不吃西芹的我
舉起筷子,挑開它們
難嚼的根莖
 
那些遙遠的冬夜終於
在吃食之間淡去,風聲換成了咬嚼聲
父親說:「一張飯桌便已交代完
調味的歷史」當他覆述抽象的祖父時
祖父和童話一樣扁平
 
父親搛起鹹酸菜,扁豆和薑絲
米粥是一樣的;弟弟的偏吃
和二十年前也是一樣的
他還在說藏在魚湯裏的鱗片
還在說那個下午水桶裏
默不作聲的塘鯴,游進了輸水管
游進了倒映在水上的燈光;
母親的刀功也是一樣的
斜削和快切的節奏,剁茸的聲律
都花在時間的雕刻上
但已經趕不上來了
 
一餐簡便的飯
交代完一代人、兩父子幾兄弟、
父親母親、一隻貓的晚年生活、
一間逐漸騰空的房子──之間,
靜止的疏離感。坐在一起
我們早就有了共識,除了搛菜的方式
除了咀嚼的聲音,除了靜靜填充一些
沉默的胃口,便不再細究時間的枯萎
我們以筷子對談
 
父親早已忘記
曾經一再提起我努力想像的祖父
年輕的祖父坐在席間
搛菜,抹煙斗,吮魚骨。
我想像他是一位穿官服的清朝人
有長辮子,但他不是。想像他有和父親一樣
多愁的側面,但他沒有,他便如此坐著
說很多陌生的語言,在飯桌上,
舉箸,敲煙斗,完成一場
家史的教育
 
但父親,早已是一個
永遠無法明白的意象
第二次,被我放在單調的行距上
生活縮成一桌無法統治的飯菜,
他坐在那裏,吃著鹹酸菜,醃物
蘸上辣醬吮多骨的魚,但吃不太多
愈來愈像住在清朝的祖輩
不斷修飾著命運與哀愁。
在偏僻的鄉村,他的父親以父權消滅了
後代成長的焦慮,在同樣的餐桌上
他一直在營運一場父權的盛宴
將我和弟弟們放在
焦慮的位置思考。是的,我們隔著
一張桌子用餐,穿過了廳堂
又回到廳堂,用了幾十年才長成
一些他所不能理解的子嗣
他的糖尿病、曲張的靜脈、
身體內孤獨的風暴,被他翻譯成
命該如此,我常常被翻譯成忤逆及負心、
遙遠或者充滿錯誤。
 
如果要告訴父親我已經飛越了童年
成為一個務實的人,更多的時候
是個浪漫主義者,能把抽象的天空
變成海浪,能照料一隻貓
愈見虛無的晚年,為牠多出來的地方添置傢俱
如你的晚年,像一桌習以為常的菜餚
我時時以西芹伴粥,時時遇上
童年的自己,但你卻仍然在為人生辨味
 
我仍然不能算是一個務實的人
一直不符合你的意願。我們坐在一起
在各自的旅程中飛翔,我久已怯於向你證明
哀愁的傷害,在艱難的語言中
找到數之不盡的弱點、怯懦。
關於理想,一些找不回來的價值
我從來不敢將它形容得
義正詞嚴,一些我無法完成的事
至今依然無法完成
像一部論述式電影始終無法完成的結尾
 
菜餚必先通過一個
繁複的過程,才能超越一具其他動物的身體
是一道菜,一門藝術和美學。
當母親把刀子放入家禽的咽喉
割出不連貫的聲音,再放入
魚腹的城府,彷彿那裏是個廣闊的城市
放入這些名為食物的家族
我第一次從不鏽鋼片中讀出
我們所知的童話,是一連串禁地。
 
圍爐夜裏,通過許多老舊的食忌
快速飛過語言的嵌縫、禁地
我們依然被禁止,依然享受這一場
味道散失的旅程
 
 
2015.7.25.


(2015年 第三屆 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 首獎)


【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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