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1日星期五

[變動的窗]


[變動的窗]


我喜歡站到窗前看那張在我眼前展開的布幔,濃淡有致地潑灑出含羞的三月下,生意盎然的市區,一邊是疏濬的山,山上零星地散落著幾處人家;另一邊有一條筆直的線橫拖在低處,那麼繁忙的經營著這個城市的秩序。那些留白的地方一會兒悄然無聲地爬入我的窗格,湧進許多濕潤的煙雨,與這幅塵世的傑作互相呼應著,潦草地刮著風,不禁又活潑上來。

那片填出來的土地插著許多豪華的旗幟,當夜轉化成將軍的守獸,帶著貔貅的猛銳梭巡,牠追趕在車輛前面,叼起四周流動的骨頭,死命地啃出燦爛的火花。我每每都能放下繁忙的近視,從窗櫺起飛,觸碰到滿天的螢光,然後又泡散了,有些閃爍著噴出幸福的光彩,一直蔓延不息地點燃了一個未眠的世界。夜是如此乾淨澄瑩,即使瀰漫著整個將軍澳過重的鐵腥,此起彼落,但那生長的氣息又呼吸得這麼渾樸自然,吹拂著一面面地產的纛旗,發出一陣陣激昂的摹聲詞,沒有人會被驚醒過,即使有也不以為意了。我的窗結結實實地長在混凝土上,登時變成炯炯之目,長久以來都是與我分開的,它以它獨特的角度瀏覽這個跳動著的市鎮,時而呈現出一幅幅個性不一的畫,也就讓我覺察到外邊其實是一條江河。似乎從前這裏沸沸揚揚的生活沒有一刻止歇過,坑口也許一度是個傳奇,隨時會不為人意地攀牆而入。

我喜歡把窗帶在身上,每天用一串若即若離的理由來回於繁盛與恬淡之間,讓窗整個包圍著我,像一幅嶄削得如此合眼的風景畫,你看我看你,這是我與這個精緻的市鎮最起碼的一種相處態度。早晨的將軍澳「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霾在一重性感的輕紗內,意態朣朦。一層淡紫的霧靄纏著這個睡眼惺忪的城市,如蔓藤攀緣,窗的內外滲透著濃郁的光芒,彷彿人們疲敝的睡眠不知不覺地流出一股股黏稠的紅潮,漿著彼此,如那困於涸轍的鮒魚。他們和我一樣掙脫與昨日無休止的糾纏,投入到每條街道中,或鑽進地底內,饑餓地從一份份免費報紙上灌注一天所須的食糧。我的早晨平凡得井然有序,那些早起的晨運客揮舞花劍,或跳或唱,濺起金色池塘平靜的水花,抃風舞潤,如此悠然自得,與周圍不相干犯地獨立出來,我以一貫的眼神換取他們一點奢侈的寫意,一整天我都會受惠於此。規劃師喜歡套用陳舊的路線,腦袋裏未能解放出原創的能量,每一個公園都必有一條無限孤獨的長椅,上面坐著散落異鄉的麻雀,牠們啄著晨曦或黃昏的殘暉,一貧如洗,然後被一個又熟悉又陌生的老伯如常開著的收音機趕入窮巷,將擊敗牠們。那是我未能展開的夢遺留下來的障礙,卻丟在樓下的公園裏,每天自顧自地更替著。

在嶄新的環境裏,陳舊的只是不著邊際的所思所想,那些退敗下來的東西不能展翅,誰若想窮其究竟,也終要因此以失望收場。我把窗大大敞開,馬路沒有一匹高貴的馬,只是些鹵莽的機器施施而行,其實我是帶著過多的思索穿過馬路的,每一條細緻的線都不能確保它的危險已消除,就算我曾經多麼容易相信它們,我所熟悉的這個市鎮既然不能完全進駐我的思想,那我只能保持合理的警覺與它對談。要是這是文化的一部分,在這趟每天來來回回的路上,我確實放下了太多親切的身影,時而高俊,時而卻蕭瑟,帶著非常個性化的態度去理解,去詮釋我對將軍澳所有的私語。

孩童在月台上追逐一隻迷路的蝴蝶,我看見牠失措地拍著薄翅欲逃無路,童年總是充滿可愛的殘忍的,登時我看見自己還在樓下的遊樂場,興高采烈地置一隻麻雀於死地,不管最後是否贏得勝利,反正我時刻都在這個城市的腹地獲得反芻。迷迷糊糊地探出頭,復又陷入黑魆魆的管道中,從地鐵裏,我深入將軍澳體內,左右游弋。探出頭,我的學校從另一扇虛掩的窗跳出來,高高孑立在一座裸山之上,這裏才是區內一片不為人知的原地理,然卻理所當然地被修繕成重生之貌,但一個老人盛放的晚境是難以禁遏的,不只一個將軍澳,無數個將軍澳正被一體化沐浴得玉骨冰肌。這片低丘崎嶇凹凸,就像你所能理解的老人斑那樣,生長在這個市鎮的脊背,被好好掩起來,完美地呈現出時代的年輕。我愛這片被人遺忘土地,即便我的學校站得那樣不羈,與周遭爆發著崢嶸的衝突,這種錯落有致的構圖悍梗而突兀,但美是存在的,憾使美綻放出無比的魅力。這個城市明顯的散發著溫馴卻狂野的敵意,時而盤繞著,不動聲色。

此刻我身上毫無介冑,這樣躺在床上,夜打掃著沉殿下來的節奏,我的窗照常不關上,等待一襲墨彩輕抽淡寫地潑在我身上,而那些夤緣在床邊的夢沒有伸開來,時刻的在波動,就像外面的霓虹燈。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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