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2日星期六

[錯失]


[錯失]


也想到在彎曲的每一天裏過那些日子,我已習慣了夜晚不關門不關窗,我敞開自己像一個裸體,毫髮未傷地捐給它們。要是能再承受彼此的冷待,虛晃著擦身,零零碎碎地交疊成成長的錯覺,從他的背影裏我就該認得會有一條車軌,也會有無數簍筐的橘子覆瀉成河,將我也許還牢牢記住的那張臉埋葬在水裏。我只是很想到達那些日子之前,當它們還平平無奇,不引起風浪的時候。

這間不變的屋子每天都在生鏽,甚至我能聽見鏽漬生長的聲音斑駁陸離,裏面大概再也難走出一個實在的人來。是的,我時刻都覺察到許多不實在的原因那樣理直氣壯,他比這間屋子更年輕的只有自己的身影,如此貼服,在一邊梳理出他形狀不一的每個歲月。這應該是那個鐵腥的形象,剛勁的口音帶著灰塵,叼著一支煙,不修邊幅地扛起背包來來回回。

(在路上漏下一輛童稚的單車和那些梨果,那件出城買梨的兒時陳事是聽母親說的,那天他跌倒了。梨樹沒在我腦海內成長,但一個也許並不甘甜的梨子始終讓他以為我以後也該對梨子有種特別的情意。)

我知道這到底不會是某個陌生的地盤工人,然而即便我對他本能地有所抗禦卻仍難免聞到回憶的硝煙飄浮得那樣懶洋洋,曾經擁有翅膀的部分卻都已在骨折或發炎:像遙遠的從前我將自己裹起來;在被褥裏我們彼此結成濃稠的一滴血我貼在一臉胡茬上,你厚實的背直挺挺;那個不知有多大的天空,我傷心時聽到的安慰;一切新鮮詞彙的豐富含意,所有問題的正確與失實;你的皺紋刻在額頭就是我的奇思怪想。

無法穿過日子的弧線,透視這個又陌生又親切的人,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句話就這樣終止了。大家都走不出瘦長的影子。如今我的被褥裏睡著自己的裸體
公開著一己的秘密,有時我想她們在我身上摸出一種粗糙的溫柔。她們是我虛擬出來分擔每個夜晚的,漸漸讓人以為這是各自豢養在心中的精靈。但當有人試圖打開它們時,我便順勢將自己掛起來晾得極為突兀,在每個衣櫃內實實的填充或被包圍,或安靜地泣不成聲,之後整間屋子又因受潮而傳來陣陣鐵酸,那麼刺鼻。

一直深入到你懷孕的眼睛,一直向著愈見雜沓的那條未明的路。我嘶啞下去,一種頹敝吹拂無力。

「課本能好好讀就不錯了,人家上大學的都沒買這麼多書,整天在燒錢,不知生活艱難。」

「就算我拿甚麼成績你也不會在乎,我不想又因為這些和你抬摃。」

我就這樣坐著承受整間屋子的重量,打開為數不多的每一扇窗,彷彿可以找回許多經已朽壞的桌椅,消瘦的床鋪,單調的早晨午安晚上好。你大概不會記得這個鑲金的大門,大門倒塌後又在我體內重建,它被緊緊關起來之前,你使勁搖搖,心酸的桐花一片片落下來散開。

每天我都害怕被生疏的實體撲倒,我會到可以放逐夢想的地方自我解慰,尋找那些丟失的秘密。看著那些孩子用乖舛的態度對待他們的父母,時間又退回到似乎哪個不太重要的帶子裏,他那樣親切地走過來問我:「怎麼不回去看看我給你買了甚麼?」

(在我能寫信的那年,母親著我寫一封長途信,他懂的字不多,我識的也很少,許多年後他竟能記得信的內容。現在我們也寫信,我們退化到只能依靠一些淺白的字詞,但我知道他放在心上的,只有那封我已忘記了的信。如今我們都怎麼了,抗爭仍那麼堅硬。)

那個弱小的孩子從來都是令他失望的,那孩子會以為自己一直就沒有令他驚喜過。他穿著一套簇新的風衣,胸口有隻小熊,這件禮物永遠那麼令人雀躍,甚至在相冊上從沒褪色過。儘管我很想把他抱起來問問他,能否認得許多年後自己掙大了的身體,還有在長大後建成的城堡今天是否如昔,他是何其想再穿上那套風衣,再聽一回那個親切的問題。

「這衣服這麼帥氣,你爸爸又在香港給你買新衣服回來了?」

我努力著從那些孩子身上分開自己,他們無故哭了,把父母都推開,喊著從我身邊跑過去。我又一次被自己絆倒在那個空洞的抽屜裏,無限的伸展,在面前一堵又一堵的黑是深夜的眼睛,今晚是第九百個失眠。

然後有一天我們恪守的最後一個秘密也散失了,這個逼仄的空間裏碰碰擦擦的冒著星火,我們陌如生人的軀殼裏,只存有一絲不可踰越的觀念被默認得疲勩不堪。這個搖擺的家園終究保存在裏面,像博物館的青瓷完整得破碎。他們不帶有稚嫩的親暱,在牆上寫下另一些秘密,我記下一些,再擦掉,寫上一些,直到以後連這個動作也顯得那麼多餘。他們才從兄弟的角色裏分出身來,幾乎是狠狠的撕裂著彼此的肉身。

那些無所不談的夜晚被我們粗暴地拋在身後,幾乎不可得知是甚麼東西分割了我們。哪一樣可恨的情狀暗自地侵佔我們,他架起眼鏡那樣生疏,一雙眼裏面不為意地瀏覽著四周。我知道以後也將被這樣的玻璃關起來,那時候我會得知冷漠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

他們把自己摺疊起來放飛,然後是自己,在空洞的天空被雨打落後遠遠分別抵達某個共同遺忘掉的時間,又出現在彼此的視若無睹之中,划出一道痕,一道一道奇癢無比的紅痕。如果兄友弟恭是奢靡的一種形式,一瞬間許多東西錯誤的安放後再也無法扳回,還需要用甚麼來履行彼此被安排下的責任?之間可以忽略掉的都忽略掉,再之後我們就回來吧。

我們回到這間被爬山虎包圍的屋子,每次都被各自的圈子佔據,盛放的1999年,我們沒懂透但跟著小雪唱:「從不敏感,世事毫無原因發生/這世界極殘酷,抱著你我在失控後能平伏─」那一年之後我開始追逐懷舊,然後我們都散開在各自的地圖上,不再記得曾經有一支低俗的歌使我們都安然無恙。

「不好意思,請讓讓,你可不可以把音量調低一些?」「哦,不見得你的電視就很安靜。」他不耐煩地瞥一眼,我漸漸覺得說話是危險的,每個字眼都會釀成戰爭。漸漸我們連話也不多說,大力地砰上房門,或者無聲地抗議著那不關痛癢的小動作,多麼緊張。

每個相安無事的日子裏,多少人像我一樣失去了名字,當它被寫在一把難聽的嗓音裏,如常查看生硬的胸膛,我已所剩無幾。如今背在身上的是我還是甚麼我不知道,只記得曾經許多使我熱忱不休的東西,現在都已成為我生活的障礙。譬如過年,紅當當的家家戶戶、無限長空、鞭炮射出的五彩光芒、歡融的一家、露宿但幸福的乞丐。

那些悠遠的年,我看見弟弟躲在我身後,我放一枚鞭炮,他便掩著耳朵附和我:「不是說放鞭炮可以嚇走年獸嗎?我們還沒見過牠呢,這樣不就看不著了嗎?」「不知道,他們都玩,我們也玩。」

我們在彼此的年假裏過著各自的年,這個新年如常盛開,但那些放鞭炮的日子離開了我們,離開這個可以緊守的回憶,這一切都不再屬於我或你,哪怕一個人徹夜在城市的邊緣不成樣地踱著,也無濟於事。

回到家,一切都睡了,或者我也睡了,只是睡著後自己還醒著。

200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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