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5日星期日

[唐恩]

  早上起床的時候,班奈特的脖子特別疼,昨晚燈沒有關,電視沒有關,可能門和窗也沒有關,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不知怎的就睡著了。這些日子他覺得很正常,脖子疼也很正常,他一到晚上就會把脖子歪向左邊,在那裡他以為能看見些甚麼特別的事。


  他煮的仍是麻油麫,水開了把醬包如垃圾般擠下去泡開了就行。看著規矩的麫條像大波浪慢慢散開來,那是東歐少女的金色曲髮,柔柔散開。那天他抱著她,靠在她肩上的頭被一把金髮蓋著,那麼清香,那麼熱,他的一天從泡麫開始,想到高挑的金髮少女麫就煮好了。隔著一扇油漬斑斑的窗,他慣性地踮起腳尖,望對面萊恩家的情況,這麼早,他們的女兒唐恩的聲音聽著格外入耳。班奈特的脖子仍然歪著,似乎為了聽得更清楚一些,連疼的感覺也沒有了。他似乎覺得唐恩就站在他身邊,不知怎麼弄的,她把頭髮梳理得像兩塊平滑而無縫的布。


  班奈特把開了整晚的燈關了,關了吵鬧的電視(新聞報導交代了一宗交通意外… …)第22次,慧雲李在藍橋上魂斷22次,他仍不忍要流很多淚。這次卻有些不同,他感到另一層說不出來的悲傷無法透過流淚排解出來,隱形在他意識不到的某處,讓他焦慮不安,加劇了脖子的痛楚。


  他扯開麻油麫的塑料包裝時,才發現麫早已煮好了,因為煮得太久而糊成一團,發脹的麫條令他沒有食慾。空洞的胃如今不需要填空,裡面有許多可能性,或者能嘔出有一頭金髮的東歐少女,她撫著班奈特,撫著他顫抖的身體,一起做不一樣的夢,然後一陣胃疼。


  窗外面他發現唐恩正看著自己,她眼睛大大張開,看著他的一切。這時班奈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穿衣服,裸睡的幾年,他開始習慣自己的睡姿,他一絲不掛地站著,唐恩望著他深邃的骨架、白膩的皮肉和外露的器官;他想到淋浴後躺在小沙發上讀迪諾布扎第時,因太過專注而出現呆滯的眼神;他想到凌晨獨自看《兩生花》、看《魂斷藍橋》後用被子蓋著頭激動地哭泣,情緒波動至第二天… …這些彷彿都在唐恩的瞳眸內赤裸裸地翻滾著。


  班奈特想想,唐恩或者不是唐恩,萊恩夫婦早在一年前就搬走了,他甚至沒有親自和唐恩交流過,她只是一個名字,像影子一樣不斷重複。他卻一直以為著這些。


  班奈特決定分清楚現在他到底是不是已經從狹窄的睡眠中醒來,抑或在這些倒掛的日子裡,他一直消耗不掉生活的種種。他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是過日子,最壞的情況是,當他稍稍知性一些關上門窗和拔掉電插座後,像被趕到屋外,然後試圖開門進來卻把鑰匙遺留在屋內。真實的脖子疼和如常地泡麫,一切又像回到最初那樣,不久他又開始懷疑這些可能是假的。可能他還在凌晨兩三點時的不成熟睡眠中計算著來日的步驟,開放的房屋沒有引來期待已久的夢。他甚至很久沒夢過了,連睡眠都成問題的時候,他很氣燥,使他感到不安和失實。


  那天雨在窗外下著孤單,有些冷的傍晚4、5點,班奈特從睡眠中猛然醒來,豆大的汗從額頭滴下,從背部滲出,他抓緊被子,因為用力,他的指節泛白,「咔、咔」響著。別這樣!別這樣!… … 他用乾涸的聲音重複著又重複著,在灰黑的鐘點,雨更大了,夾在窗框上晾曬的內衣乾了又濕了,滴著水。他忘記自己醒來的事實,夢的內容也空白了,只是他知道一件事,他失去了一件重要的東西,甚至為此他翻衣倒櫃找了許多遍。他只一天比一天更感到不安和失落,即使是無來由的。


  吃完麫條班奈特吞了五粒paracetamol,草草解決了脖子疼的問題。時刻想起的東歐少女他直覺相信她是來自遙遠的愛沙尼亞。兩年前他出發到愛沙尼亞,只帶著一張古堡的明信片,走了很多遍,只能去塔林,那裡有數不清的古老布偶店,布偶匠做了一個個高挑的曲金髮少女娃娃。一到夜晚就不想記起唐恩,和她出現在新聞的恐怖相片。那個早上班奈特聽見唐恩的單車遠去,經過沙子路時「滋滋」的響,而她一直駛進了他每晚的惡夢。愛沙尼亞的小酒館齷齪在霓虹燈最鮮麗的角落,曲長金髮的高瘦女人是一個個布偶,班奈特在她們的懷裡墮落到底,一陣快意過後他才知道,自己再也分不開夢與真實,生活與存在,愛情與永恆。滿屋都是單調,只有自己疲倦的肉身橫陳在地板下,手指和腳趾開始燒焦,一條混濁的煙繞著不散。


  兩天前,他收到一封信,唐恩把他的生活複述了一次,附筆是:克服我。今天他收到同一封信,那個Katariina的署名像劃線支票上的簽字。班奈特知道這就是唐恩,他就知道。他摟著她,真實地感到她的體溫和心跳,告訴她關於流浪愛沙尼亞,在塔林古堡睡了兩個星期的所有事。像突然找到位置安放複雜的情緒,一個人,幸福地哭得極為心酸。


  班奈特的脖子側向左邊,終於沉沉睡著了,一部舊電影重複地放著,沙沙地發出不流暢的聲音… …那個叫唐恩的金髮少女在愛沙尼亞的森林穿過雲霧,輕聲地笑得很自然。


20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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