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3日星期五

散的文

1


  東城只有一條河,腌臢不堪,一層脂腴凝在上面,風過皺出疊疊的油紋。這個地方柳樹都坐在河邊看風景,人來人往的幻想曲倒播得腦滿腸肥,是矯亢的華麗意志積漸出蘚斑,浮滑似的,看起來既豐奢又殘破。踉蹌的三輪車踢腿而進,過了半倒的橋,一葉舢板靠在橋墩打網,鬱綠的水蕩蕩,扇扇貝類露出尖牙,在陽光下發亮。


  舊車路怎麼也無可消耗進退的重量,車胎急煞的瘢痕從對面消失,陽光燦爛得轟隆隆,連景象也扭曲像波特萊爾的詩,愈發頹靡。


2


  龍舟沿河划過,河邊擠滿人,警車橫切的路肩,公安在裡面午睡。三輪車抖過去的路封了半條,所有車繞道前走和響號,我木然和收縮,置身在這種刺耳的失序中間,整個人像一片煎魚乾。腦子攪拌著過去的。這是以前我「放貓」的那條河,以前貓死了用一個塑膠袋放好,裡面用一張「金寶」包裹貓身,然後綑好袋子放到河上漂流了去。又想起如今躺在村里的叔叔,不禁潸泫。所有記憶不就是一些符號而已嗎?我不善於處理符號,但不斷記憶的結果是反複挖空到只有符號,愈來愈不是我們想要的那種遺留,只存在符號象形著所謂「過去的」。


  塵,黃色在風中,時間淡得快消失了,那邊和那邊,兩種風景根本不對整,沿路而開的舊地錯亂起來,像一本翻過的書印錯很多頁碼。因此我們乘顛簸的光,在路上與從前相遇,又離開,每一座城市都有一個齷齪的小鎮容納得下整個過去,而又恰恰示現著當前。我沒看見哪個熟悉的人一下子走過來擊潰我,這是一個陌生的處境,絞緊的頭腦繼續擰,不能不有一種這樣的感覺:我曾經有過同樣的茫然,經不起記憶就要塌下,就要覆沒,在同一個地方,我被重置在裡面產生犯駁的謬誤,就像現在。
  很多倒退的發生是一開始就存在的,我想起淫威的夏天捲簾而過,半邊山水除下來,怎麼也不是境界。


3


  上邪!我無可後退要面對一具掙扎的屍體,已經艱深起來的難題是不可能與它再作任何對話,便是背叛也只是群性虛設的場景,於是他們議論紛紛,使得受傷的靈無可進入,更無可置辯。在我忿怒之前便已氣餒,遠處的灰光彌著他們的面孔,皮相之學,一則則乖舛的肉,我浸漬在憂傷的塗染之中。叔叔的死亡在空屋內晾乾,條條陳著的棺柩在前廳擱淺,雨打在屋頂,嗩吶刺出破裂的尖音,我們一一站到簷下擁抱,掩耳,彷彿要把哀慟轟出來,疼得全身發熱。我看見一隻白兔在大雨下站立起來,這是一個黑白畫面,黑色的雨漸漸把牠淋污,到了最後牠完全隱沒於我的視線,太陽正中,而雨湧向我們。


  不名譽的鬧靈事件還是避不了,刺蝟房頭,刺蝟的誤置,在一具沉默的屍體面前。離東城不遠的村里,長輩排排坐,互相派菸,無盡的腹語在我的胃裡襲捲,是超驗的現實。


4


  「根塵同源 縛脫無二 識性虛妄 猶如空華 」


                      ──《楞嚴經 ■ 卷五》


  他走進房間後就變成蛇豕,因為他的變形,人格腐惡的浮蛆與他無關,我從沒想過狡黠會這樣出現。回到聒噪的焦黃時代,我們作客在蛇豕的家,牠臉上掛著無恥的表情,我們支付作客的價目以及牠脾胃裡蠢蠢欲動的胃口,牠蒙混的方式純熟,細膩如蛇信分開的尖端。那晚父親在賓館把辦叔叔後事的錢交給蛇豕代理,牠走進自己房間,帶著巨大的殘缺之影,我知道這是一個不可信任的人。父親掉入哀慟的蠻荒,對於叔叔突然的後事,一下子手足無措,蛇豕處事圓通,一切都由他代理了去,所有開支由他管權,後來知道他一切節省用事,暗自卻捲走辦事多出的錢,還有帛金和剩下的物資,就走了,留下道德高尚的告別:


  「我辦事你放心。」


  我厭惡,堵塞的前額發疼,剝不落層層識相,無可真知,像塞在一個瓶頸。那晚父親想起煢孑的空屋停著叔叔的屍,走不出思想的繞轉,失去唯一的弟弟仿若割肉,牆壁有和他眼神一樣的水漬。


5


  房間。沉澱的夜。


  最遠的地方在隔壁,隔著房間和最遠的地方,在窗下看凌晨以下的街,黑色的燈光亮著它的陰影。我不知道自己會流淚,像宇宙最寂寞的星星,也會傷心。過了三點鐘,一個人,便想到街外追那些丟下尾巴就走的貓,很想走出走廊,到另一個房間裡跟母親說:「現在我的心養著一個房間,我能聽見整間屋子外面失重的心跳,夜色的脈搏在長廊外波動,你知道嗎?我從沒這麼害怕過。」那個晚上我和弟弟同眠,單人床的彈簧發出酸的聲音,與我一起糾結的是間隔,幾何式的攪擾。突然我覺得自己在很遠的距離裡,支撐著一個荒涼的地方,一個人最孤獨是剩下靈魂,但它會老,會酸,與你保持遙遠的距離,當你看見它的時候,既遙不可及又一無所有,而它始終存在:這就是叔叔選擇的生活。


6


  清晨五點的東城是無人之境,極黑的視野沒一絲氣息,連時間也泥濘地漿著。難熬的晚上,一夜都在垂懸,窄小的床陷下去,漸漸形成無底洞,我凹在自己身體裡面,像一張紙從瓶口塞進去那樣無助。睡眠才發生的夜日臨界,又暴力地裂開,我們迷離不知所處,醒來竟是一件最頹敝的事。換上齋色素服後到樓下擠的食檔吃麫湯。微亮的天下起毛雨,擠的食檔搭在路邊,那些人懨懨吃他們的麫湯,油膩的河粉翻入口腹,丟下碎錢,吐了肥痰,就走。我沒胃口,胃需要沉默,我需要一場不可收拾的嘔吐。


7


  會有充裕的時間讓你遺下一排魚骨的。


  在角落,雨綿綿灑下,紛雜的聲音在外面,天空在上面,互相折疊,一排魚骨被打歪在屋頂,風划過飛簷的角。坐得連自己消失了也不知道,獃著在很慢的動作中找不到漂泊的意義,他們移動身體,搬運遺留,不會想到盲目的意味。目視大開的門停泊好叔叔的睡著的船,然後就要啟航,然後向那夭壽的終站起錨,他會得到甚麼呢?而這間被遺棄的屋子裡,已經長滿青苔,生命不可收拾的綠色要憂鬱,煙霧迷漫,有一個時候會不會想到孤獨太多但寂寞太少?是寂寞在解釋孤獨還是孤獨在解釋寂寞?會不會想到最後帶走了這些,剩下的卻將永遠漂流?我開始要用想像的方式去思考叔叔的日子,因不因為唯一的擁有已經無所謂了,反正全世界一下子泡沫化,也不會影響低下的存活意志?我非常難過的是前不久見過叔叔兩排鮮明的肋骨在求生,像兩個竹簍,兜著他已經沉下去的肺,一上一下起伏,臉上卻掛著微笑。


8


  一些不懂的儀式告訴我,叔叔已離我很遠了。


  (一) 弟弟們,和我,跟在叔公後面,他手持一個銅鑼,一路敲過去,前面是幾個小工,他們在丟紙錢和吹嗩吶,這樣沿著村子裡的泥路繞一圈,去到河溝,叔公丟下一塊錢,用瓦盤瓢一點水,我,和弟弟們跪在溝道前面合十而拜,然後由我捧著瓦盤和裡面半滿的水,循來路回去。圍觀,竊竊私語,村裡人耳語傷透心的我和弟弟們,我的眼淚已經酸得淡成透明,「這是他哥的孩子… …」


  (二) 出棺時雨特別大,叔叔蠟黃的面孔蓋了一張白紙,被一條白巾兜起安放入新棺,法師著我們用冥錢抹身,再把抹過的都蓋到叔叔身上,然後整疊整疊覆上去。待棺蓋合上後,小工抬棺到埕地時,我們的情緒到達一個前所未有的痛的高峰,此後是永遠不可能再有叔叔的了,父親母親姑姑癱軟在旁,我們陷入感情的泥淖,雨聲和哭聲洗過,空出來的屋子,寂默無限巨大起來,吞沒了我們。


9


    一口井能倒映多少人生?深不可測的光折斷在陰影裡,我看見我站在井口看見那個掉下井的小女孩那種驚懼和恐怖,叔叔用扁擔把她拉出死亡邊界時我能聽見她無休止的哭泣。很多年以後叔叔死了而小女孩找不到了,但還有那麼多小女孩在井口洗衣服時會看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蛋晃晃蕩蕩,永遠得不到的是那個笑容,經過死亡修飾後變得非常難懂。埕地過不遠就是的那口井,小女孩洗衣服冒出肥沃的泡泡,被風拉破,被光刺穿,許許多多彎面扭曲了我,和陳放在兩條紅木凳上的叔叔的棺柩。


10


  幹部午睡的辦公室懸著「中国共产党」金色扭光的匾,現在滿是鳥糞的門前有許多走地雞,邊走邊啄,門卻拉一條鏈鎖圈上了,裡面黯黮無物,我望不到一個人。那時候,叔叔的肋骨斷了,打他的人野豬一般狠下了勁,往死裡踹踢,叔叔死死凹在屋裡很多天熬磨,幹部的連理都不理一下。我就聽說過他們午眠的秩序是潛規則,行規大大咧咧,一旦後面的一套誰搗翻了,就準要誰不得天日。那年春天,父親回來過,就和叔叔去幹部裡掛個案,順便和大隊長吃個飯,他的老婆見了叔叔竟大喊「滾!」,看是同父親來的就客氣了點,也不留客,說隊長正在午眠。事情就不了了之。那次打,鄰居說太殘忍了,這以後叔叔身體就不好,熬出結核病來,昏天昏地的生活蹉跎了他,現在不安寧地躺在墳裡,眼也不閉一下。


  喪事盡畢,我們在城隍廟外的大樹擋雨, 以前叔叔晚上就在城隍廟裡睡覺,平時撿些冥寶爐裡的灰燼,用兩個碟子兜起來拿去賣,換得個低賤的價錢過活。母親一提起就傷心,「大好青年何苦致此田地?」雨了很久,溝裡的鴨子睡了,太平的黃昏很白,近乎是慘淡過的時間也鬧起來,重重壓著我們頭頂。


11


  那是○八年冬天的事。那時我和我的A-LEVEL走過一個無人的冬天,為了拼一個漂亮的成績,整季都變成灰色,灰色的天空,灰色著思想,灰色地活,理所當然,我得到一張並不太差的灰色油印成績單,這樣,我突然就告別了一頁灰色,泡在大學的魚缸內。


  冬十月,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枯樹,在上面築巢孵化自己;我的枯樹不停伸長,一掛灰色的電話滲出濕漉漉的顏色,那邊,叔叔給人狠打後下不了床,我灰的腦子瘀起來。考期逼近,我無法回去照看叔叔,耽擱一年半時間,上個月叔叔死了,九天以前見過一面,這一見中間隔了十年,我看著虛弱的叔叔,感到無限遙遠,灰泥一樣。當時叔叔的笑,現在依然讓我難受。


12


  單車要永遠孤單了,路被收起來折好,屋子朽壞的門,木頭長出野菌。雙層床上面,用塑膠袋封好的一袋「雷米封」空藥罐是叔叔準備病好了拿去賣的;衣櫃內一條冬褥捲好了兩頭用尼龍繩綑著,外面套上一個透明袋子,準備來冬;櫃的暗格裡用一塊瓦片壓著前不久父親給他的一些錢:一百塊的放好一邊,對折,零碎的放另一邊,疊著;錢幣的下面小心藏著一個女人的身份證和一條不值錢的項鍊,這個叫「施秀燕」的女人,父親說是叔叔娶回來不久偷走了的,以後叔叔不作另娶。


  一堆雜物,馱在三輪車拖後,抖過泥濘,轉出去遠遠的走了。這間舊屋,就丟著,在村裡的塵與光中,淹沒,漂去。


⊙ 這篇文章,送給耀平叔叔(1964-2010),在這個摜碎了的長夏天,我懷念你。

201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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