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9日星期日

過渡


我本來以為我會變成自己的恐懼,一隻白色的雙頭蟑螂,兩個頭對反長在頭和尾,此後我就無法走出它的鬼影,時不時就會遇見牠,在童年後巷,就在面前,爬得異常醜陋,彷彿那個滿滿的橫紋硬腹一下就在歧見的角力中拉開,流出噁心的糊狀物。然而我沒有成為這一隻可怕的東西,我能自如控制頭部運動,以及腳趾的扭曲,我沒有兩個頭或者兩種獨立的思維,仍然會在恐懼的時候高聲喊叫,以及聽得見那種高亢的撕裂音。後來我愈來愈發覺事情並不是如此簡單,尤其是在沮喪的時候,我愈來愈覺得我正處於一種過渡的中間,例如我可能會變成一把虎箝但取消了它的所有功能,只是一把虎箝,很想張開口咬住異物不放,使它陷於頹勢,永遠不得動彈,低下頭來認輸。然而不,我真的聽到了空洞的聲音像敲門,聽見牆壁上的小孔都張得大大的望我,我睡在別人的床上被別人圍著的時候,天花板那道裂紋已經從牆外面伸了進來,水管湧向大海,窗仍在窗裡面。於是我又看見了那隻可怕的蟑螂,(我認定了是牠們),那些觸鬚,以眾數出現,牠們大得可怕,人那麼高,站立起來全身的力量都壓向另一個頭,我清楚聽見另一個頭扁掉的聲音被濕潤地擠下去,滋一聲,而且過不久就會上下換一換位置。我一陣寒顫,無可動彈地睡得很清醒,但我是看見牠們了。我從遠遠的某個地方橫越過來這陌生的臥室,這裡面的水壺長方形,檯燈橢圓形,連我睡著的那張床也大剌剌地呈現著古怪的棱角。我已經成了一尊沉重的東西,全身動彈不得,重量都集中在腦袋,不平均地使它往後面墜去。完全無法看見自己的模樣,眼睛完全無法張開,然而我出奇地靈敏,我聽見了我所看不見的東西,甚至聞到出了它們氣味裡的分別來。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甚麼模樣,不知道自己是一尊甚麼東西,就這樣丟著在床上,如果這樣過了很多年了呢?那些圍在我身邊的蟑螂是怎麼一回事?牠們彷彿煞有介事地在進行著某個程序。我一定會汗流浹背地驚醒過來的,我深信一定會這樣,就像前晚那樣,我闖進寂靜山谷遇到的屠宰場最後倒塌了,我就醒了,這不是離開險境最陳套、最偷懶、最平平無奇的做法嗎?但是我沒醒來,我愈發覺得它真實得不像會以醒來毀滅它的精緻結構,我聽得出每種聲音的精密,牠們甚至有性別的不同。我除了意識是活的之外,其他部分和死了毫無分別,努力去掀動眼部肌肉、眼瞼,意識開始無比疲倦。
 
這樣大概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我猜大概過了好幾個星期了,我仍然是一尊東西,在一個我所假設存在的房間內,在一張床上,而身邊有蟑螂相伴。我逐漸傾向於一個可能的事實,我或者可能已經徹頭徹尾地變成和牠們一樣了。念頭一出現,馬上我就真的覺得自己是一隻蟑螂,兩個頭呢喃不休,彼此傷害。但我沒有這種紊亂的被入侵感覺,在我絕望地以為著是這樣的時候,我並沒有被異見所排斥,我不慍不怒似的平躺在完全獨立的絕望當中,不被左右地圍困著。這時候,我聽到牠們的對話,正以我熟悉的言語交談得異常趕急,以致我幾幾乎跟不上那些黏連的尾音。其中一個聲音指示另一個聲音離開,那個聲音沉重而混濁,帶有西部粗獷的磨擦感;另一個聲音只以喉結音骨一聲地回應,然後突然地我看見了一個可怕的場面,眼睛差不多同時睜開:兩隻類於蟑螂的雙頭怪物分立於兩角,我最先看到光線下的那根大觸鬚在微微抖動,在另一邊,人立著另外一隻。我本能地欲發出尖聲,卻聽到暖暖的空氣從頸部散亂地噴出,拍撃著我的喉壁上那個已然磨破了的部位──我,已然破了,無可言語,全然無助,被動不是最大的傷害,最大的傷害是在你發現自己,原來是一隻如同香噴噴的蜜蜂,那樣甜蜜而鬆脆,正看著如餅乾一樣被拆卸時,卻只能無動於衷。我心寒,原來自己的心臟一直是刀形的,腸胃種出了一樹盤根錯節的罪狀──


2011.10.3.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